第64章 一诺既允石无移
“她到底是何许人物,自葭州而来,莫非真是党项人?”辛弃疾好奇至极,凌妙对叶臻的态度是厌恶,那也说不上,但也绝非有好感。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算不是党项族,她也绝非中原人。”辛弃疾呷了口茶,说道。
“你又如何得知?”凌妙又问。
“猜的!”
“你?”凌妙撇嘴,继而又从身上掏出自己的荷包递给辛弃疾,“这荷包所绣之物,连竹青也不认得。”
辛弃疾接过来,第一次与她在滨州相识之时,他只是随意看了两眼,“这是海冬青。”
凌妙虽不是饱览群书,但海冬青的故事她也曾听自己娘亲讲过。传说,当年完颜阿骨打的父母被辽国元帅领兵追杀,阿骨打的父亲喝里波肩头受伤,带着怀胎十月的妻子退至乌拉山下。
此时,漫山遍野的辽兵攻来,情况危急万分,而完颜阿骨打在草堆里出生了。突然,一只海冬青,围着完颜阿骨打飞来飞去,还不停嘶叫,叫声惊动了乌拉山的山神阿古。
山神号令,大大小小的山洪倾泄而下,把辽兵冲得七零八落,列伤无数。后来,完颜阿骨打统一了女真各部,建立金朝,而海冬青则成为了女真族的神。
“你曾说你父母被盗匪所杀,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辛弃疾问道。
凌妙小心地收回荷包,低下头,她并非不愿把父母之事告诉辛弃疾,而是这些年孤苦伶仃,早已习惯独自承受。
辛弃疾扳过凌妙的头,温柔道:“你不必讲,我一直是信你的!”
辛弃疾拉着凌妙离开茶肆,慢慢沿着汴河走着,夜空星光点点,似在相互话语着。凌妙驻足,仰望着星空,淡淡笑着,说道:“没有酒听故事,会不会些许单调?”
辛弃疾眼中带光,看着凌妙,“不不,有河有星,有树有草,有众生有万物。”
“娘亲来到我家那日,也如今夜一般。”
凌妙出生于滨州无棣县一小村,亲娘在她幼时便病逝,故而对于她亲生母亲的记忆甚是模糊。父亲凌焕是名镖师,常年走镖于滨州、奉州、恩州,凌妙从小便习得拳脚功夫,生火烧饭样样皆是拿手。
就在凌妙十岁那年的初秋,凌焕从奉州走镖回来的路上,带回一名女子。凌妙好奇,趴在床边看着眼前昏迷的女子,她面庞白皙,眉似远山,只不过嘴皮子发青,眼窝深陷。
凌焕要出去走镖,照顾病人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凌妙肩上,好在她从小料理生活就是把好手,照顾一个病人还是绰绰有余。
那人躺了将近一个月,才恢复了元气。她告诉凌妙父女,自己是锦州人,名唤青歌,家道中落原是去中都投奔亲戚,不料在途中突遭变故,差点身赴黄泉,幸得凌焕相救,才捡回了性命。青歌孤身一人,没了依靠,凌妙又很喜欢她,如此,她便在凌家安心留下来。
青歌平日里会教凌妙写字,念诗经,还会讲许多凌妙不知道的故事,渐渐地,凌妙打心底接受了青歌成为家里的一份子。青歌还会学着做糕点,就算味道不如意,凌妙也会统统吃下去。
她怎会看不出来,青歌那双纤纤素手,定是不染阳春水。那样一个高门贵户的女子,如今却为她和父亲做饭洗衣,怎能让人不感动?一个幼时失母的十岁小姑娘,如今在青歌身上,重拾母爱,定然是欣喜万分。而后,凌妙便与青歌母女相称,在无棣县过着平淡且温馨的日子。
青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那里面全是珠钗、宝石、簪子,凌焕走镖所得酬劳虽谈不上富足,但维持一家开销不成问题。青歌索性就把这些珠宝全部交给凌妙,当作将来成婚的嫁妆。
“我当你一路南下衣食无忧,原是把自己嫁妆提前当掉了。”辛弃疾打趣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总归是要吃饭嘛!”凌妙又道:“这荷包是我娘亲年轻时所绣,虽说针法拙劣,她却视若珍宝。我当掉过很多簪子、珠宝,却一直把它留在身上。”
“后来呢?”
不知不觉,凌妙十三岁了,青歌也在无棣待了三年。而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却因一伙匪寇分崩离析。
那一次凌焕要去锦州走镖,青歌也跟随一道前往,岂料在回程途中,遇到了一伙流窜滨州、奉州、锦州烧杀掳掠的匪寇,双双遇害,凌妙等回的就是两具尸体。这伙匪寇杀人掳财,无恶不作,各地官府也曾出兵,但却从没有抓住这群人。
父母没了,家也散了,十三岁的凌妙成了孤女,漂泊无依的她在滨州流荡了一年,而后听见那些逃难的农民商量,想要渡过淮水,往南方去。于是她便混迹其中,反正都无家可归,却哪都一样。
良久,凌妙来扯回了自己的思绪,那年深秋,与辛弃疾在滨州郊野初见,她讶异:世间怎会有如此明朗的少年?如一抹烈阳,驱散周边的阴霾,让人嗅到鲜活生机的气味。
辛弃疾的鼻子有些止不住的酸涩,难怪初见凌妙,她眼中充斥着落寞与倔强。一个小姑娘,父母双亡,独自流浪,经历的苦楚与磨难任谁也无法体会。“你如今有我!”辛弃疾拦过凌妙的肩,轻抚着她的乌发,“还会再有一个家!”
凌妙靠在他的肩头,轻轻点头,紧抿着嘴,不敢眨眼,怕泪水经不起折腾,掉下来。辛弃疾侧过身,胸膛紧贴凌妙的后背,圈住她的整个身体,把头埋在她的肩颈处,轻轻摩挲着,“往后我就是你的东方骑,待到河山恢复、百姓无恙,我与你踏遍大宋的野涧山河,看遍那朝霞日落。”
“当真?”
“一诺既允,磐石无移!”
一阵凉风拂来,汴河微波游漾,星光点点亦随着水波起伏。辛弃疾解下外衫,披到凌妙身上,然后半蹲下身,背起她,一如那年在历城的玉符河边,只不过这条路更长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