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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春风又绿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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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弯过最后一折,故乡正覆浴飘雪,她穿着百褶裙,停在一望无际的洁白里,背过手捏着食指的指节,朝我笑呢!落叶衫绣出了茸枝,河流封存了惆怅。我捧起思念熬煮的手,接纳虚空处递来的纤指。这座梦中之城,已经沉寂太久。还未及诉说些什么,手心盛放的,熔成了一片激髓的湿润。这是离别之苦,这是热情之泪。于我行至腹地时已尽空漫舞,地面悄然絮着鹅绒,在我落足时,华丽谢幕…

    一场雪,被我解读为故乡在朝我宣泄思念,是啊,我明白雪下给我,下给父母,下给绮罗者,下给养蚕人,下给每一位同行者,下给故乡的人,可我只觉得,我是故乡唯一的孩子,至于故乡又是谁的母亲?我的爱始终独一。

    二千里路,十四个小时,母亲将车缓缓停在了外祖父门庭前,面色潮红的大舅从院里一步跨出,询问我们一路的境状,帮忙搬送着后排及后备箱中的行李,父亲从车子另一边走出,顺手拐出一支香烟,边抽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外祖父与外祖母前后脚从院中蹒跚地走出,与搬运货物的母亲打了个照面,便侧身让出一条走道,我照例边走边向长辈们问好。

    大门处高悬着两只大红灯笼,迈进庭院,今年有些别开生面,院内早早支起了两顶大红棚,棚下一穿白色短褂的中年人在碗碟丛中有些晕头转向,听说这是二舅今年花重金从外地请来做大桌饭的厨师,而另一支棚下放着大大小小的不锈钢澡盆,里面注了水,有些并没有东西,有些放置着鲜红的肉块,肋条,内脏,鱼虾,而鸡鸭鹅成对被捆束一侧,大舅妈在一旁,穿着暗绿色的皮质围裙坐在马扎上,淘洗着盆内螺旋成一圈一圈的大肠,她望见我们一行人,脸上绽开笑容,两只手却上下摇摆着,不知是要放下还是要抓起,母亲招呼了一声,接着往堂内走去。

    放眼处,一张黑漆漆的大圆桌搭放在大厅中央,四周拥护着不锈钢的圆凳,再往里是一张更大的木制雕花圆桌,四周散落着木椅。二舅躺在右侧藤椅上,旁边摆着小圆桌,上面放置着茶壶,他的面前是一条矮些的长方形木桌,一条沙发,四张太师椅罗列,分别坐赴美留学多年而归的二表哥,二表姐,外祖父,外祖母。正剥着瓜子,叙着话,大舅从门口走回后,直奔院里的水缸,开始鳞鱼,三舅在堂内堂外走来走去,手里剥着半颗橘子。

    我一如往常那受了惊的鹌鹑似的不知所措,二表姐喊我坐,我便抽来门旁用于更鞋的小木凳,远远的坐着,扣扣手指,直到越来越发觉,某片指甲这么突兀而碍眼,外祖母喊我吃橘子,并将一颗橘子放在了一侧桌角,我又小心翼翼地拎起板凳,匍匐似地挪到了跟前,剥起橘子便更像在做某种见不得人地勾当,此刻哪怕落针,都会让我为之一震。

    终于,母亲将行李都放好了,与外祖父与二舅交代了些什么,就立刻唤我出了门,我如释重负,像刑满释放般,贪婪地呼吸门外新鲜的空气,扩展胸腔。

    我们一家三口下了乡,到了新盖的宅基地,是个老式的四合院,庭院内一门青石屏风,很是气派,向北直行,踏上大理石阶,最里面是一张供桌,中央摆着神像,左边放着太爷,太奶的遗照,旁边还多了张祖父的相片,我收回了目光,开始发觉盖宅基地也有必要了,祖母从西厢走出,身上夹着重袄,有些兴奋地呼唤我,我木讷地回应,父亲不耐烦似的与祖母嘱咐了些什么,就捞起大门下的铁掀,唤我顺带上锄头,出了门,上了车。

    车辆倒在老宅的门前,路还是那般泥泞,乱石点缀,石棱就像雨后春笋,悄悄地钻出又安静地沉没。抬眸观房,扑面而来着古朴的气息,檐上的覆瓦已经看不出颜色,像一张不必再加中灰滤镜的相片,遗失与破碎频频在上面发生,黄色的落叶盖在其上,许多光秃秃的小树已成了些气候,像昆虫凌乱的前触,像羚羊的犄角,往下去,土墙内两扇木制对开窄门,已经不修边幅地对不齐了,春联的残肢悬挂在她的周围,却像一个终于退休的工人,中间长长的铁链掰着,不叫她龃龉,父亲拎着铁掀,从一旁砖块下摸出了钥匙,走进后,就是那熟悉的砖头路,只是红砖已经被昏黄的土坷垃埋没,仅是这一年半载,她便像一株掉进时空洪流中的槐花,没两步便走到了南屋,房门紧闭,从纳凿间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已然挂上了肉眼可见的沾着灰尘的垂丝,从前的茅厕,已用来养成群雏鸡,用低矮的木板做了围栏,它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好像一丛被秋天遗忘的稻田。

    父亲在砖头路旁徘徊了一阵,抽了一支烟,便下了一锹,我紧随其后,用锄头刨着周围土,挖了五分钟后,青色的砖块浮现,父亲一手撑着铁掀,一手叉着腰,笑骂一声,靠他姥儿,挖错了个孬孙,于是,父子俩,又朝着青砖的边缘处挖去,越刨里面的土壤越是湿重,大块大块的粘在鞋边,像是穿上了特大号的棉拖鞋,须臾,父亲站在坑里,扒开一层幕布的遮子,我跨在小滑坡上侧应,一尊尊青花坛浮现眼前,父亲拿着锄头小心翼翼地刮去坛上的土垢,刨到这一坛完全裸露,才拎起已经有些枯槁的麻绳网兜。重新填上土,俩人拎着一坛就往外走。

    坛子很大,高度比后车厢略高,只得将它侧躺,用杂物卡住,令起不能翻腾,父子俩抻抻裤腿叮上的坷垃,便上了车,出发向城,路经干爹家,集市,又抬上了牛羊肉几十斤,大块的肋条,肉块,脏器,分装上车,再次停在了外祖父院前。

    此际,天色已渐入黄昏,外祖父的院门上,两只大红灯笼像是熊熊火焰惹人注目,院内热火朝天,锅气,火气,烟气,碰撞的好不热闹,堂中却是安静的出奇,父亲与我将坛子抬进了堂内,见二舅身边多了两把藤椅,最靠近他坐的是个中年人,听说是本市里的一位退休高官,另一位则颇为眼熟,是对门的邻居,同辈的人都还未出现,我四处张望,堂内的人,此刻都围了过来,大舅妈忙寻了块红抹布擦拭着瓷坛,大舅走在二舅的前面,二舅伸着脖子,将鼻子凑近,大舅解了坛上的封条,丝丝酒气如腾蛇般窜出,母亲递来了塑料杯,大舅舀上一口,又是闻又是尝,几个人围着坛子观望坛中的酒,发出自己的评价,大舅激动地说是好酒,度数很高,二舅平静地接道再放两年就好了,回头又与中年人好似商量般说今晚我们就尝尝这个…其后,三舅慌忙出门购置沽子,父亲又不知影踪,母亲套上围裙,进了厨房打理杂务,二舅,外祖父等接着叙话,而我去到了厕所,抽出了大把的纸,沾了水,故意露出一些,匆匆忙忙,面带忧虑地出了厕所,坐上了大门旁的石凳上,弓着腰,埋着头,开始清理鞋子,我左一趟右一趟地往返,他们只是瞧瞧我,从不问我在做什么,我想邀功说,酒是父亲埋的,也是父亲与我花力气挖开带来的,想了又想,可这些话,就像从我鞋上淌下的黄水一般,在洁白的雪地上,砸下浑浊的疮洞…

    时至暮色,一盏大灯在巷子尽头亮起,即刻便停在了我的面前,二表哥和二表姐从商务车上迈下,二表姐面露笑意惊疑道,你怎么在外面,不冷吗?我勉强地笑了笑,二表哥和二表姐便径直从我身边掠过进了屋,我嘴巴微张,一开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碍于什么,直至语言追不上脚步的时候,我才又吞了回去。

    直到夜幕降临,同辈们摆放杯盏匙筷,外祖父外祖母,母亲,二舅,二舅妈,三舅,退休领导,邻居就坐雕花圆桌,靠外一桌从我开始坐着父亲,二表哥,二表姐,大舅,大舅妈,三舅妈,三表姐,大表哥,大嫂,还有两位表侄子。大舅,大舅妈做着端菜等杂活,没让我们小辈插手,等那桌已经吃上喝上,我们这桌才开始上菜,虽说是品尝坛中酒,但那桌依旧摆放着两瓶五粮液,而这桌则是父亲,大舅一人一杯,二表哥因留洋而归,跟随自己从国内一直到国外,大概四年的女友,因祖籍缘故一直遭到二舅的反对,这回也是彻底分了手,在过年期间几乎都在借酒消愁,我也跟着“享受”他的失意…

    随着醇烈的浆水下喉,一股热浪直抵达眼球,而后化为肉脂味涤荡口腔,在喉管宛如游龙,于脑海久久盘旋,在家时我不敢喝的酩酊大醉,只小口小口斟酌,亦要与咆哮的酒精抗争,正激烈时,突然从门口传来一声清朗的,我来晚了,有事缠身,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位穿着黑色棉绒长衫,手提公文包,身材臃肿,姿态却正直的中年女人出现,我倒是一眼看出了官势,冷不丁的以为她才是今天的主角。

    随着她的到来,里桌从刚刚的谦让之势,变作了争分夺秒的白热化,那女人说着,晚点还要开会,不能喝太久,她的嗓音洪亮,倒是教人判断不出真假,大舅在一旁掐着塑料杯,怯生生地问父亲,自己去敬一杯酒合不合适,父亲则大大咧咧地说道,管他的,转头又向我道,你看大领导都是平易近人的,村官倒是官瘾不小,我笑而不语,不时,那边已吵嚷了起来,犹以大领导和女村官最盛,二舅和三舅做陪,我再定睛看去,器皿已从酒盅,改换成了量酒器,大领导面不改色的一口吞下,村官紧随其后,二舅和三舅迟钝了一瞬,也跟着饮下,外祖父此时相较以往的淡然,多了些慎重与拘谨,外祖母则望着两个儿子,脸上的皱纹有些许的深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领导和村官依次出来敬酒,二舅在旁给我们这桌的人做介绍,因为大领导与我们小辈碰杯后,其余人都一饮而尽,站着陪笑,而我看着只碰杯而不喝,只顾着与二舅欢语的大领导,也只是握着杯子,无动于衷,而大领导突然瞥向我,像是看到了我手中满杯的酒,将我单拎出来,笑盈盈地问我的关系网,问我的学历,夸我一表人才,夸我衣着光鲜,我惊出一身冷汗,本就身材矮小,如今被诸多人团团围住,遮天蔽日般地审视,遂喉咙发紧,二舅在旁露出有些迫切的神色,像是要帮我作答似的,而我也开始后悔自己握杯不喝的行为,有些担忧,我将大领导的话解读成恐吓,待他们走后,我晃悠悠的坐下,像是被抽干了一般,刚才的一幕如鲠在喉,我一会儿怨恨着趋炎附势以及仗势凌人,一会儿自责自己不顾礼数,懊悔如果不发这神经,自己也不会形同站笼般,还是在族中被羞辱。

    筵席终于临近尾声,由村官火急火燎地离去为信号,大领导紧随其后,到了院中,看了看锅炉,却是停住了,二舅拉住他提议吃碗面再走吧,舅舅们也规劝道,大领导首肯,这次我在旁陪笑着,等待着一会儿端碗递筷,以此“赎罪”,厨师生灶下面,盛出来后,还是舅舅们一马当先,大领导却是仓促地抄了一筷子,便与周遭握手告别,我也殷勤地上前递手弓腰,来回多次,终于将大领导送至马路口,众人才舍得往回走,待到我走回院中,未等至屋,已听到嘣的一声,走近看去,是二舅烂醉于地,一只手肘勾着太师椅,两腿岔出一个大字,头耷拉着,嘴里不时吐着唾沫星子,家里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关心,很快,倒水的倒水,扶人的扶人,拿垃圾桶的拿垃圾桶,拖地的拖地,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自那一刻,我反而突然开朗许多,原来大人物也会那样不堪,原来二舅也并非那般刀枪不入,再联想,如若二舅没醉,或许我免不了要夹着尾巴,挨这次失礼的批斗,心底顿时五味杂陈,只站在门框处,呆呆地望着忙的热火朝天的里面,越看越觉眼前似一座屏幕很小的电视机,放映着春晚的小品。

    当所有活儿都忙完后,二表哥又带着二表姐,我,还有有过一面之缘的二表姐的未婚夫,一同去往ktv,酒馆,或是玩乐,或是为了陪二表哥消愁…等到第二天中午再从阁楼爬起,中午喝一些,晚上喝一些,深夜再出去喝一些,这大概是除夕来之前,我所能记住的全部。

    除夕前一天,子孙儿女都回来了,五表哥也来了,但是五舅还是碍于某种东西,而没有进门,外祖母最是心疼这个小儿子,这一点似乎也遗传给了我母亲,但碍于形式,也未有所表达,但任谁都看得出外祖母脸上浮现出的失落,在满堂红彩中,族中嘈杂,有小辈放鞭炮,奔跑,嬉戏,同辈们逗着小辈们,边聊些曾经小时候的什么,长辈们风风火火的四处打杂,有小辈目无尊长逗着外祖父,长辈见了总是面色一凝,佯装训斥,有同辈在倾听外祖父与长辈聊天,说笑,外祖父总是环顾,他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晶莹的目光,嘴巴咂了又咂,也没有想到该说些什么,外祖父总说自己要好好活,争取看到五世同堂,我搞不懂这是什么可笑的执念,心中也总会默想“老不死的东西,只想着自己怎么活下去了”。只是当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簇拥时,我终于明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终于明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似乎就如同定海神针般,根种在每个人的心中,在这片广袤古老的土地上彰显着他非凡的向心力,小一些,他们就是在为了一个人的死活奔忙,大一些,他们为了生命的延续而拼搏。似乎族中之人都传颂着同一处世哲学,坚守似乎有些陈旧过时的传统价值,似乎每个族人都具备充分的关注与价值,他们都息息相关着,他们被守护与索取守护着,他们都是木桶里最短的一截,同时他们都渴望着更上层楼。他们生而不凡,又独一无二,都有自己伟大的前程,千百年的思想被新的生命克绍箕裘,于上剥出新的生机,每每此刻,有一种溢于言表的自豪也油然在我的胸腔,梗咽在我的喉咙,就像尚书里说的,以不知哪个老祖宗起,“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就像追溯起自己的姓氏渊源,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还镌刻着这么多沧桑的故事,原来自己的祖先跨过无数山河,历经变革,荣辱与共,饥寒交迫,战火纷飞…终于将一种品质,一种信仰递到了我的眼前,就像是昭告胜利的火炬终于到达了我,汇聚成这一身如此缜密丰富的血液,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夸父追日,看到了精卫填海,看到了愚公移山…看到了一群人,筚路蓝缕,锲而不舍的跋涉,有那么一刻,真的包盛着我,让我暂时觉得人间哪还有不平之事,让我觉得一定要将一些故事,一身血脉延续下去,才无愧列祖列宗,才无愧于自己如今的骄傲。

    当然,最遗憾的,我只是个旁支,像小说男主一般,却又不是男主,大年过后的某天,二舅召集了二表哥,二表姐,二表弟,后二舅妈与前夫的儿子,五表哥,以及恰好在场的我,组织了一次诗词大会,评委有外祖父,外祖母,二舅,后二舅妈,以及母亲,我心下狂喜,似乎终于盼到了“或跃在渊”之时,但外表还是不露声色,做懵懂状,其实二舅对此次活动也早有预谋,除了我,其他人都事先拿到了题目,早早开始练字构思,我也只是凑巧抄上了,就陪跑呗。很快草纸发下,题目是一首《悯农》,大家争抢着合手的硬笔,我知我那鬼画符,用什么笔无所谓,主要是靠文笔才思取胜,第一项就是默写,其次谈个人见解,五表哥在旁看起来有些苦恼,于是看看我的,我从这首诗逐字逐句解析,引出其一,再合并代入作者,谈起其真正想要抒发的表达,从个人的谨小慎微,水滴石穿开始,硬掰到国家层面,歌颂解放军万里长征也是一步一个血印踏出来的,再歌颂共产党以人为本,深刻认识到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五表哥说我写的太大了,没必要,我也有些惭愧起来,可是想到如果这一篇我少一点自己的见解,下一篇再少一点,终将有一天面对白纸,变成张飞穿针的模样。我亦相信,“伏久者飞必高”,“谁终将声震人间,必将深自缄默”,我亦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在家族中彻底改头换面,以告慰以往在家族中的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平息以往心怀不忿的苟且偷生。当然,身为一个连团员都没能当上的普通群众,我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只是当我的文章中出现了弘扬这些的观点时,哪个又有胆子敢给我低分呢?我如是想,不给我面子行,难道还不给党面子吗?

    一柱香,时间到,收了卷,二舅又说起需要每个人按照上交次序大声朗读,并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写,这一下子叫我捏了一把汗,我在五表哥后上交,排在第四,首先上台的就是五表弟,五表弟大场面见的多,犹是餐桌上二舅令其祝酒也是习以为常,可能还有他还未至族中说起的“青春期”,他毫不发怵地上台便念起,不过内容倒叫我们忍俊不禁,却全然是一派小学生文笔,倒与他的年纪贴切,笔势直谏,语言空乏,宗旨全在表面的节约粮食,保护自然,一副阅读理解的公式呈现眼前,二表哥和五表哥写的类似,上台时故作摇摆,以示轻松,只延伸到人生心态就戛然而止,到我后,先鞠躬与评委问好,从开始读起,我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前的字大如牛,我的四肢颤抖的厉害,我想即便将我摆到讲台,摆到主席台,摆到明星演唱会,我也未尝会有这般惶恐,我似乎完全不再是我,观点一个一个切过,饮水思源、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只有在丰田厚稻上,才能有仰望星河的自由,四周发出感叹,“像写诗一样”,直到二表姐,和那个哥的上场,我全未听清内容,一门心思全在刚才的表现中。

    评委打分,母亲故作轻佻地说,我亲儿我得打高一点,后二舅妈评起,美中不足的就是字写的太丑,我亦未有太多介怀,毕竟这是事实,只要不抨击我的文笔,那就是对我的肯定,二舅说我有长进了,懂事了,我听罢有些失意,原来自己在二舅眼里原是个不懂事的货色。分数很快出来,二舅出来总结。说这一家子都是从苦难中来的,从前都是吃不饱饭的,我心下悬吊,遗漏了这么重要的点没写,竟真的一门心思修饰文章,疏忽“大局”了,外祖父此刻也回房拿出一张不那么正式的姓氏家训,五表哥,二表姐表哥都激动地上前拍照,似乎一个家族的向心力正骤然上升,似乎一族,也正成为一家。

    至于名次,大家都心知肚明,亦无太多的计较之处,二表弟第一名毋庸置疑,后二舅妈那个儿与我第二没有争议,表哥表姐排第三彰显风度,第一名奖金一万,第二名每人五千,第三名每人三千,就这么短短半个小时,挣了五千块,天下也难有这般好事,领了奖金的表弟在我跟前,于我说自己自愧不如,要将奖金发于我,我于是推辞,一看手机,发来了十块钱,二表姐嘲笑他如此抠门,只有我觉得他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这样的态度一出,不管我领与不领,他在第一的位置也能睡个安稳觉,当然,我也并不在意这虚名,更不在意这施舍。随后又发表获奖感言,轮到我后,我十指紧扣在下腹,算是彻底稳定了身形,这次,我从家庭的角度开始感谢,感谢有这么昌隆鼎盛的家庭,有这么仁慈厚爱的长辈,才让我有了这难得一遇的机会与当世的人中龙凤,青年翘楚同台切磋,互通有无,在许下今后一定要好好的练字,持续进步,争取早日配得上这样的氛围,不辜负家族的垂青,这话一出,二舅欣慰的点点头,让我母亲将四处云游的父亲召回来,让他听听自己儿子的发言,我不知用意几何,又措了措辞,重复了一通,二舅说道都说到点上了,我更加郁闷,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些才子的只言片语与我发心之远,他们的优秀,在我看来,过半都是金玉堆出来的,哪比得上我步步血泪,你怎么就没能发现我站在了怎样的角度,怎么感不到我哀兵必胜里的悲悯与孤愤,我承认,或许一半是为讨好或谦和,那另一半呢?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到底是遭受了怎样的委屈,在这个家里地位几何,什么角色,才能第一时间想到这些言语,我才是那个天赋最好最出彩的人,可我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个,是那个鲶鱼,我不甘心,但我也只好木讷地顾全大局…

    宴会结束后,我们同辈几人就一起外出玩乐,我们刻意甩开了另一个第二名,还有不能碰酒精的二表弟,邀上了二表姐的未婚夫,二表姐于车上来回翻越那一子文章的图片,忿忿道他写的什么东西,还能拿这么高的分,谁给他打的,字也写这么丑,紧接着又是一番推敲与羞辱,而我还洋溢在自己的扬眉吐息中,并未引起我有关怨恨的情绪。

    到了夜晚,吃饱喝足后,我就在外祖父家,与二表姐二表哥,以及五表哥二表弟一起准备打牌,二舅和后二舅妈此刻来围观,我看到二舅与往常时都有了些不一样,表情变得柔和自然,许是对二表哥多年游学终于回国的喜悦,按耐了这么些天,虽是嘴上不说,又要迎接这么多外宾,可稍加揣测便能够知道,这花重金请来的厨师,这满院的山珍海味,这埋在土中多年的忘忧,都是用来慰劳这个漂泊在外,久久未着家的儿子,此刻二舅又显得跃跃欲试,要参与我们同辈之间的游戏,但也免不了含指导之意,嘴上说着“不糊第一把”,“牌品见人品”。

    五表哥最是外向,陪二舅一起高兴,有时出言损他二大爷两句,二表哥二表姐也爽朗附和,二表弟正在努力的握住手中那一堆碎散的牌,可我一刻不敢放松,对于我而言,这还是对我的一种审视与考察,没犯错还好,要是有了些许不周到,难免被用以大做文章。

    我谨慎的观看牌局,生怕自己输的太惨,又怕自己出了牌,便是出了洋相,总是一把牌憋到最后,才肯一股脑的劫杀,五表哥一拿到牌,眼神都变的犀利了,口吻也尽是试探,有时更是轻浮的观看,提示二表弟如何出牌,他的牌技确实了得,时刻把握着局势,我也只在一旁,不提出自己的意见。后二舅妈在旁吃着水果,看见我袄上裤上的破洞,便对我说道,你穿这么破,你弟弟的旧衣服你穿也正合适了,下次给你拿些来。我只觉脑海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我弟弟那穿的可都是奢侈品牌,旧衣服也足矣让我在自己的圈子里装腔作势,于是我欣然接受,后二舅妈却是一滞,咧开的嘴明显的收敛,许是她没想到我已这般不要脸,一点不推辞,或许她只想说表弟如今长的比我高了,表弟烨然神人会打理自己,不像我邋里邋遢,而我自觉再想着她是真的为我好,却是真真勉强了些…

    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左右,除了表弟与二舅外,我们都一并到了三楼,起初还是闲聊,但我情不自禁开始说起五表哥打牌的表现,我抨击他,不按照规则来,总是刺探、吓唬、催促、作祟还有明目张胆的辅助同为农民的表弟,不就等于知晓了整副牌嘛,再者都是一家人,胜负欲又那么强,五表哥很快与我争执起来,嘴上说道既然是打牌又怎能没有输赢,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这样玩,你表弟他不知道怎么玩,我帮他怎么了?表哥一席话显得我愚钝而固执,我有些着急地辩道,你在外面玩骰子也这样,玩就玩,还非要说一句,大声吓唬人,你打牌的时候还换牌了别以为我没看见。而后,我便与表哥在换牌上争执,我一怒将我所有的压岁钱一并掏出,摔在面前,跟表哥说,你不就是要钱吗,都拿走,我只要真相,五表哥见此一怔,怒极反笑,恰逢二表姐出来打圆场,我才悻悻将钱悉数装进口袋,真是虚惊一场。

    故此,二表姐问起外面的风光,我来了兴致,犹是今日午后的大放异彩,教我的嘴皮子有些停不下来,我滔滔不绝地讲述外面的人如何的不可理喻,如何的无常,五表哥适时出来附和,我俩像是交换心得一般,虽内容也不过黄赌毒,二表姐听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正说的起劲,二舅突然推门而入。

    我们一时都噤了声,二舅则就门边坐下,笑容和蔼地说,来听听我们小辈都讲些什么,接着讲啊,我们几兄弟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凝固,还是我率先开了口,但话风一转,又开始讲起了从前的频频对老七讲的陈词滥调:

    人禀天性,有三尸,分别代表奢欲,性欲,食欲,其实不应该分别,欲望只有一个,只是为行方便,而名三尸,所以无论说是七宗罪,五毒…都无所谓,而正因为这个欲望蒸蒸日上,总于物上起经纶,将本有概率的事物,扭曲成了必然的联系,将本足够的事物,也扭转成不够的量,所以人随物转。人为何又会受辱,都是因为受宠时太把宠当回事了,宠时一笑,辱必将至,只有先从宠处修,扼住欲望,所以宠又何尝不是另一般辱呢?所以只要处理好自己的欲望,就能够做到宠辱不惊,“这里有一小插曲,既是《道德经》里并无宠辱不惊一词,只有宠若惊,辱若惊,从前也是我错读,一直以来,对于宠,我就跳起来,说起不要捧我,我会摔的更惨,对于辱,我亦起坐,别再惹恼我,我会知耻后勇,我一直这样奉行,回忆起来,虽也实在地帮我规避了许多流浪浊辱,但观二舅庄严的模样,又觉有别于世间传颂的大人物,为贯通上下文,遂改换口吻,道了句宠辱不惊,也才想起自己是否一直错读了《道德经》。”二舅很惊异于我这一席话,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是自己读出来的,还是悟出来的,我骤而迟钝,这才想起自己好像并没有读过什么圣贤书,但为了脸面与合适,憋出句半读半悟,表哥表姐发出嬉笑声,二舅面色愀然道,好好听,这都是能受益终生的话。

    气氛又一时凝滞,我感到自己像个名儒,盘坐于山崮蒲团,弟子环绕,挥手衍道,二舅示意我接着说,可我已黔驴技穷,只好临场即兴,我编:

    人有两大属性,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自然属性是指衣食住行,内心所在,先天得之,社会属性则又与天性里的欲望息息相关,也是顾名思义,一切交往,与外界沟通的介质亦或名誉一类,大多由外界承认、给予和塑造的,都属于此。二者是不能通过主观或有意识的罗列区分而出的。当然,社会属性是必然存在的,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够反哺前者的,可人们并不会权衡,常常趋于后者受后者所惑所困而蔽损前者,常常将人生的意义架构在外物得失之上,将人生的追求圈定在外质的变化之中,所以对于社会或外界带来的荣辱,他们就会骑虎难下,不是敝帚自珍,就是逞强好胜,也难免会做些匪夷所思之事,最后得到的也无非自卑与羞耻,骄傲与虚荣。也正因社会属性的吞并,人就会想要时刻表现自己,表现自己的涵养,财富,权利,见识等等,想要自己光彩照人,为了满足它,你总会找出些“俗人”,甚至还要无意识地将他们带在“身边”,以随时对照出自己的无上,这便建立在了贬低与冷落他人上了,任谁会无任何收益的状况下而甘心俯首呢?综上,这样的假与恃无疑是本末倒置的,所以反者,道之动,只有尝试复归自然之身,或可寄托天下,社会属性是具有引力的,所以你也完全不用担心会成为一位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人。二舅抬眸看向他的孩子们,都听到了吗?表哥表姐们敷衍般点头称是。

    但“善于洞察”的表姐,思索后发现了问题,这些东西你都能说出来,况且还这么简单,为什么还有很多人被诽谤了,就要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自证清白呢,难道就不知道清者自清了吗?为什么有的人被判为迂腐,就急赤白脸地跑出来对峙,难道不知道真理永不缺席嘛?为什么有的人遇到相悖的观点,还要喋喋不休地抨击,不知失了风度吗?二舅这时亦看向我,我感到喉咙干痒,似乎事情已经到了我不配探讨的领域,话锋到了无法圆场的地步,只得一步一步找补,于是我咳嗽一声,吞了口唾沫,在表姐胜利般的微笑下,争取时间。接着道:

    ‘有的人’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地摸了些自己都抓不住的‘道理’,又刚好在似有若无的时候碰见了适用的时势,他们私以为那可以沿用一生,他们以为那是自己的勤劳与智慧换取的,可这世上哪里缺肯吃苦与聪明的人呐,只有他们自己自以为是,忘了取舍,忘了感恩,最后,他们总是要靠四处兜售这些,企图留下三分光景。这与尊严无关,或许是因为有的人心里有鬼,或许这是他们苦苦钻营而来,是一辈子独一的心血,更是投射着未来,所以受不得半点有可能影响他们社会声誉与地位的因素,譬如文人相轻,或许更多的人就靠这些发家,靠这些吃饭,例子有很多,但其特征显著的是像一些明星,公知,“专家”,等等,说的难听些,外在就是那么容易将人腐蚀,这也与人们对外不假思索,迷信权威,喜欢口是心非有关,有的人就喜欢给自己拍那不真实的艺术照,生活在某扇罗生门里,一切幻想都架构其上,还要说,就喜欢不被定义的自己,可现实哪有不被定义一说,当他开始认为“艺术照”是他的平常,那些慕名而来,慕色而来的人也是因为他的魅力,当他又发现这些东西足够给他带来巨大的利益,他当然不会再想起什么,‘他会不得不说些自己都吃不准的话’,我有个同学就这么说“不管是对是错,不管昧不昧良心,不管报应几何,你的生活水平都上去,这用不着和谁比,你自己都再不想回到过去了。”你不会再想更新,不会再想变革,相反,你只会想着如何装点与维护这浩繁栉比的外在与关系网,获得外物的人大概都这样想,他们只想要凭着鼓吹“一些事物”让自身的影响力也水涨船高,想要穷尽一生的教那些事物永恒而璀璨,他们躲在事物的背后,于是,那些事物,首先侵占的,是他自己的心灵,而后,他们会有了群体,一种专为追捧外物的文化集体,他们觉得某个事物,是他们人生的集合,是生活的缩影,他们却又不知道敬事如仪,不知道成事在天,他们孜孜不倦地打磨外物,“驾驭”外物,虽说不上不好,可一但发生变故,他们首先想到的却是“刁民”。当然,名利场中的他们为什么没有集体走向恶,只不过是大部分人都可以发现,诚信友善远比诡计多端来的有性价比,但当他们将这些善良推到一个浮夸、虚伪的境地,这便决定了他们背离本性地胆怯敏感,因为他们本就不知善恶的标准,他们只知道自己应该是标杆,随着口风,有同于常人的行为就叫退步,这些或许只能说明一种限制,最怕的是他们自己疯魔似的,到处吹毛求疵,矫枉过正。这些人,还要时刻紧扣热点,剑走偏锋,揣测人心,机关算尽,制造与参与争议…越是依赖社会属性的人,就越是如同韭菜,一茬接着一茬,也越是如同荇菜,水往哪流,就往哪飘,譬如当今兴盛的网红。再看那些被欺辱,被霸凌的人,为什么忍气吞声,为什么任人宰割啊,因为他们已经就此处有了羞耻心,得了这样一种“社会属性”,说白了,就像裸贷为什么找不上男人啊,因为男人不以身体为荣,所以亦不会以身体为耻。所以,他们打心里就是在盘算该怎么接着混,想象一下,如果让你再回到那怕初中,有群人欺你辱你,将你的丑事公之于众,你还会如当初那般束手就擒嘛?为什么当时就一言不发,当时就只会说着狠话,得过且过了呢?往往那个时候想到的“鱼死网破”,放到今日来,只不过是个冷静后的正解罢了。于此,我扫了一眼五表哥,看见五表哥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的目光迅速躲闪而去,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想暗喻些什么。

    我一字一句的讲,边讲边时刻关注二舅的脸色,怕我讲的太过火,怕我讲的并不能取得二舅的信赖,好在终于结束了,我也暗自庆幸居然能够圆回来,还讲的有板有眼,有粗有细,讲完后,五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与憨笑。

    二舅又提问起我,你是如何得到这些的?这时五表哥,二表哥也都附和了起来,对啊,你又如何得到的?讲讲,讲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向天花板,旋即尴尬一笑,还想为自己争取些思考的时间,望着周围等我开口的样子,我吞了吞口水,豁出去了,讲的大一些,我又支支吾吾地试探,再讲下去,就有些玄学了,表哥们讪笑着问我,怎么就玄学了,你仔细讲讲,得到了表哥们的首肯,我看向二舅,二舅的嘴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诡异弧度,像是将我的灵魂扯出,似乎洞穿了我的一切,我无比畏惧,定了定神,已不知自己的眼睛看向何方,效颦道,若非命运的庇护,我或许并不能得知这些。话一脱口,我的脑海似乎开始了倒带,我想起晚上十点后就响个不停的电话,那是母亲打来的,想起让我兼备负罪感的家,想起不是愁眉苦脸就是气急败坏模样的母亲,想起醉酒倒地不起的父亲,想起那些永远在贬低我打击我的话,想起出去玩也至多给我两百块的家,想起这一副天生的臭皮囊,想起每每在诱惑面前找各种理由假装自己很理性地倾囊而行的自己,想起因为自己买不起,而怨恨一系列肮脏交易与掠夺的自己,想起怒目圆睁讥讽我的老三,想起“嗷嗷待哺”的老五,想起共同“论道”而溺于人潮的老七,想起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孩,各类龌龊蝇营的团体…它们按照某些规律席卷而来,我再一次感到灵魂离体,我想起我是那么的差劲,想起自己没有看过多少书,时至今日也是打肿脸,充胖子,却一路自视甚高,愤世嫉俗着同流合污,可我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羞愧于表达这些,这不仅让我感到自己没面子,更教我觉得夸父母的教化又太过庸俗,配不上我如今的身份,于是我断断续续的讲,就是…有些东西…他刚刚好…就在某些时刻…限制在…一些…刚刚好的程度,虽然…给我…也算…造成了…创伤…吧,但…回头看…又觉得好处比坏处多…起码…我自己觉得…依然有来者可追,就有些像,你们看我就像是…“以瓦注者”,可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厉殙,也就是这样的情绪…使我能够挖掘到更多的东西,我感到自己的眉头已拧成了麻花,我又看向了五表哥,似乎想在他的脸上找些什么,只可惜…二舅似乎是知道了我的难以启齿,面对我这毫无内容的托词并没有再追问下去,遂站起了身,说不早了,你们再聊一会儿也快睡吧,便出了门。

    房间里,气氛又是一阵凝滞,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我不知是为先前自己说出的那番高筹硕画而欣悦,还是为二舅的最后的退场而惆怅,又是嬉闹了一会儿,我又开口,找起了二表哥的茬儿,说他一直嘴上挂着整合,整合,其实都是屁话,找了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算挤在一块儿,也说不好,谁会不会在背后捅你刀子,话一出口,我就脊背一冷,心想坏了,今天的话又说多了,说出了这般拂逆之语,更是无凭的信口开河,像个只知记人之丑,唱人之黄的小人,却又与二表哥强辩一通,试图将自己的已出口的夸夸之语转圜软化,二表哥不比五表哥,虽是五表哥大,但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我也不敢像对五表哥那样激进,最终没能成功,二表姐站在二表哥一边打起圆场,说起我是在外面认识的坏人太多,只知道了人心的丑恶,什么事都消极看待了,不怪你,二者围堵之下,本就有愧于心的我,才收敛好辩之心。

    后,表哥表姐询问起我在外面发生的事,我开始讲述那一晚,我四分五裂的过程,这一股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让我数次狰狞,想要讲述更多的细节,我的嘴巴滔滔不绝,我看到,表姐脸上从好奇到惊讶到心疼到无聊到困倦到漠然,于是表姐打着哈欠,问道要不出去吃砂锅吧,吃完回来睡觉,表哥们附和,我插不上话了。

    深夜,四个人乘商务车出门,由没喝酒的表姐开车,路上接了表姐的未婚夫,车上放着浑厚的音乐,我似乎渐渐冷却下来,一直到一家满墙油垢的小餐馆,商务车横在店门前,车门自动开启,我们依次落脚,自觉像一位位领导般,表姐给我们一人点了一个砂锅,又要了几瓶啤酒,我跟风将就,砂锅还未到,我再也忍不住话锋,接着描述起老三是如何的穷凶极恶,如何的擢发难数,即便那时他还未出看守所,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他日后的恶行,其实,也不过是为了点缀自己的情绪,我讲那一夜我遭遇了怎样的五雷轰顶,如何的众叛亲离,四下再无人愿意听我讲,彼时,我感到自己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咿咿呀呀描绘着自己的小世界,就像描绘着某件玩具坏了时的天旋地转,砂锅到时,我吃了两口便觉苦涩无味,看着搅拌在一起的有些融化了的面条,只觉难以下咽,我还想讲两句,可我已看到表姐蒸汽背后那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很难过,即便身为亲人的他们,亦在向我表达戏谑与藐视,就像一个个上位者,修建长城死了再多人,又有多少泣出血泪的孟姜女,不值一提,只有那“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胸怀,大气魄,我狠狠扼住自己这井喷的咽喉,须臾,或许是啤酒的催化,或许是这些天接连喝酒,根本没有休息好,我感到眼皮深沉,人也摇摇欲坠,于是趴在桌上,时而抬起头,亦证明我不是不胜酒力,只是太过于困倦。

    正在朦胧时刻,店家上错了五表哥的砂锅,因为过年没多久,店里没有了多余的食材,店家说都做好了,不能退了,将就吃吧,也很好吃的,可五表哥当即怒了,与店家争执着为什么会上错,又给不给钱的问题,我亦站起跟随五表哥,与店家对垒,闹了一些时间后,五表哥被表姐安抚坐下,店家进了厨房,可五表哥似乎气还未消,一挥手,将砂锅打翻,汤汁溅在隔壁桌的食客身上,那食客当即骂了一句。

    说来也是巧,我看了一眼,那男人大概只二十来岁,手边摆放着如同棕榈叶般散乱张扬的钥匙,钥匙上一枚有些肮脏的宝马标志,嘴里是铮铮有词,他的同行,一副奉承模样,我大概是盘算出,这是一个混子正在吹牛逼,有他小弟在这看着,他不可能选择善了。我的猜测没错,他本是说着要五表哥给他洗衣服,五表哥瞪着眼,抻着头,大喊道,你能把我咋滴,那头也不牢骚,矛盾一时激化成了战争,二表哥从中拉架,我站在五表哥身侧,思忖这是我的家,这也是我难能可贵的表现机会,只等待五表哥先发制人,等待哥哥姐姐们一声令下,而二表哥抱住了暴怒的五表哥,那头见五表哥被抱住往后退,嘴里骂着些恶词,意图抄起板凳紧追不舍,而高大的未婚夫则将其重重地按在了墙上,甚至攥起了他的领口,其实,这就是另一种欺压,只是嘴上念道冷静,我大概是知道战争到此为止了,自己亦插不上手,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很快,他就满腔怒火说着些委屈的字眼,说从头就是他把汤汁溅在我身上,你们和店家的矛盾关我屁事,我怎么会怕你们,你们为什么又是扯我,又是按我,又是推我这么重,我衣服本来洗一下就好,现在彻底破了,你们欺人太甚!似乎是让他找到了些支撑,他越说越气急,而在我的眸子里,似乎打架,最先论起对错的,便是“输家”,这是一种极度怪异的文化。而他那个小弟早已逃遁出店,在外报了警,果然是“怂”人。而店门被好事的老板全部由外反锁,五表哥闹完扔了钱还想一走了之,在门口打砸了几下玻璃门,被二表哥拉回,我们五人便与另外一人僵持着,等待警官。

    盏茶,警笛声作响,警官感叹,过年几天,矛盾是真不少,抱怨道,我们也有很多事的,能别给我们添麻烦吗,于是教那二人陈述,只是那二人,一人情绪激动大有挑衅警察的意味,一人则是战战兢兢,像是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警官一再唤他冷静,可他越说越是委屈,越委屈越感到不公,手舞足蹈,大声呵斥,直至被上了手铐,才老实,另一人则是支支吾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是怕得罪我们,也不说谁对谁错,只简单的描述了自己角度所看见的画面,我内心冷笑,太熟了,这场面太熟了,换作这头,由未婚夫陈述,未婚夫垂着头,一字一句将整件事铺开,我们三人也适时附和,将一点错误粉饰,将一点矛盾掩盖,将一点错误转移,配合那人此刻偏激的状态,可信度很高,店内亦无监控,警官也从我们嘴里了解了大概,做了一番调节,大概是说大过年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一类,于是叫我们赔偿店家损失,店家也识趣,只要那四碗的钱,与我们一番客套的推诿后,收了五碗的钱。

    我们一行钻入商务车,表姐抱怨怎么还有这种人,我说出了我的推断,不过是爱吹牛逼的混子,可似乎没有人搭理我,他们都沉浸在彼时的自我表现中,兴奋的分享着自己的用意,对此,我也再熟不过。倏尔,表姐再次发声,说我们这一家,两个长的高大魁梧,两个又都练过,真不怕他们怎么着,要打要闹都随他,我被提到后,再感于家庭中归属心之强烈,却亦觉,“二表姐终究是一介女流,只会先想退路,权衡利弊,也只会依靠旁人的力量”,可话题到这也便戛然而止,不再提有关我的任何只言片语,已是围绕着几位表哥以及未婚夫的过往,我听了个大概,我也有许多想要分享,可我总还是个外姓人吧,这次我彻底的噤了声,再没了任何发言的兴致,恢复了平日家族中缄默的状态,我依着车窗,在嬉笑中,任由暴风般的困意,将我席卷入梦,此番,我不再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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