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白光
厉斟行在打下去的一瞬间还是心软了一下,收住了力道。
傅行寒半路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车上,他没立刻起来,一来是脖肩处还很疼,他知道是厉斟行将他打晕了。二来,车上的司机肯定在前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躺在后排,手碰到了口袋里面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怎么会出现在他口袋里?
他虚着眼睛往下看,指尖微微勾起口袋,看见里面那东西还冒着小红点。
是一支微型录音笔。
这东西从什么时候在自己包里?是刚才被打晕了放在自己身上的,还是从他一进景苑就被放在身上了?
傅行寒眯着眼睛看了眼后视镜上面的时间,晚上十点。他差不多九点半从景苑出来,景苑到黎苑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厉斟行既然不让他跟着,应该是想将他送回去。
他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而厉斟行带着其他人去了江边,江边范围那么广,陆经略既然是挟持白安雁,自然不会挑在人多的地方,那样并不好谈判,况且城中心有高楼大厦,难保不会有人埋伏。
他应该想找一个有退路,人少,方便谈条件,又能威胁厉斟行的地方。
码头。货运码头。
厉斟行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要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到那,他现在要是发出什么声音,搞不好会影响到厉斟行,害他两头分神。
厉斟行以往出去办事他从不担心,但这回,他实在放心不下,心中的预感太不祥了。
司机在转弯的时候眼睛会往外瞥一下,这段时间是他余光离傅行寒最远的时候,但这必须是往左瞥。
傅行寒要等这个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司机还转过头看了傅行寒几次,但傅行寒看上去依旧是睡着的样子。
终于,在刚转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司机往左窗外瞥了一眼。
傅行寒抓住机会,跃起一手捂住司机的嘴巴,一手照着脖肩处横打下去,右脚踩住司机的右腿,将车停在路边。
他赌司机的应急反应会将右脚踩住刹车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傅行寒将司机拖拽到副驾驶上,又照着脖肩处再补了一劈。确保他不会中途醒来。他耳朵上没带通话的耳机,那傅行寒估摸着到家时间,用司机的手机给厉斟行发个短信就成。
他将包里面的微型录音机轻轻拿出来,看了眼时长——02:16:57
两个多小时,是在他进景苑前,是那时,司机在他身边说话的时候放进他包里的。
阿行全都听到了,傅家对厉家做过的种种。
可他却说既往不咎。
待这些事情结束,厉斟行又会如何待他?他们真的还能回到从前吗?
傅行寒轻轻将录音笔放到储物柜里,关上,开车前往码头。他开得很快,害怕出现什么意外。
他从没见过厉斟行如今天这样,往日他有什么喜怒哀乐,都是直接表现在脸上,可今天不同,傅行寒能看出他压抑不住的焦急和哀伤,厉斟行克制着语言上的温柔,但略微嘶哑的声音和眼下的微红依旧没有消失。
他怕厉斟行冲动之下真的会和陆经略玉石俱焚。
厉斟行是在意他的,可也许更多的是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一个人在无所谓的时候,就会变得无所畏惧,没有能够钳制住他的东西,就算跌入沼泽也懒得挣扎。
陆经略要挟厉斟行必然布下陷阱,可厉斟行想都没想直接抛下傅行寒一个人去,厉斟行知道是危险重重,傅行寒又如何不知?
傅行寒知道被要挟的人是白安雁,所以更加不安,那是厉斟行的母亲,白安雁要是在现场出了一点意外,那厉斟行的心理防线就真的彻底垮了。
傅家已经对不起他这么多,不能再让厉斟行失去养育他长大的至亲。
估摸着到家的时间,傅行寒从司机口袋中掏出手机,用司机的指纹解锁,翻到他之前给厉斟行发的消息,模仿着司机的语气,发了条信息。
那边没回,傅行寒开车继续沿着江边前往。
越远离城中心,周围愈加寂静,灯光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璀璨的高楼大厦到现在仅仅道路两旁的路灯。
再到后来,路灯也没有了,只能打着远光灯开车。
到了码头周围,傅行寒听到不远处两声枪响,心下一惊,闪着红蓝光的救护车停在周围,更多的是黑色的车。
他将车停在岸边,朝人群跑去,还有段距离,他远远地看到厉斟行用手帕擦拭着手上的血,白安雁也被救了下来,上了救护车。
嘈杂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收尾工作。
心中巨石落下,傅行寒松了口气,朝厉斟行跑去,可脚步又有些迟疑,他该怎么面对傅家所做的一切。
他时跑时走,没有叫厉斟行,踌躇不安地往厉斟行身边靠近。
他确实没想好该说些什么……
江边传来一阵骚乱,陆经略狂乱地挣脱开看押他的人,拔出一位黑衣人的配枪,猛然对准厉斟行,暴喝:“厉斟行——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阿行!”这声叫喊几乎是在陆经略语落时同时喊出的。
傅行寒瞳孔遽然收缩,冲上前去,如离弦之箭,挡在厉斟行身前。
扳机扣动,一声震彻云霄的枪声后,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枪口还冒着白烟。厉斟行刚听见声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就被这声枪响击得大脑空白。
白光,是很耀眼的白光,傅行寒感觉一瞬来到了一个纯白的世界,耳边开始嗡嗡的响。很震惊,并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只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感觉。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倒不是疼,很麻胀,似乎压迫到了他的肺,他难以呼吸……有些窒息。缓缓他恢复了些视线,全身开始发麻,像是碰到了高压线。所有力气被骤然抽走,他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栽下,如同一片从空中飘落的枯叶。
厉斟行讷讷地接住他,似乎还不确定眼前发生了什么,抱着眼前的人蹲下,另外两声枪响,厉斟行没去管,这些声音似乎离他很远,他只能听到面前这人的呼吸声。
傅行寒倒在厉斟行怀里,他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长相,可这人似乎在逐渐离他远去,狭长的眼睛,冷厉的下巴,高挺的鼻梁,这些都开始变得模糊。变得遥远。
他弱声开口说:“傅家欠你的……我尽数还给你……”
每说一个字,胸口就传来刀剜般的疼,张着嘴,却吸不进气,可鼻腔内却出来血腥味。这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身体开始麻木,四肢失去感觉,神志逐渐模糊。
他意识到自己中弹了。
傅行寒抬起麻木的手臂,僵硬地带动着颤抖的指尖,撩拨了下厉斟行额前的短发,指尖触碰过阿行的眉眼,他想抚住这俊美的脸颊,可用尽力气也贴不住,细长的指尖从轮廓无力地滑落,留下最后一笔描摹。
失去知觉前,他微弱如飘絮般对厉斟行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是他意识中最后一句话。微弱得江边的风一吹就能散,甚至不用吹,就已经虚无缥缈。
但厉斟行听得清清楚楚,那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他自问做不到。
他说的是:“忘了我,活下去。”
厉斟行还在仔细辨认这眼前这人是谁,他不相信傅行寒会在这,不相信刚才倒下的人是傅行寒。他目无表情地看着怀里的人,大脑仿若停止了思考。
直到殷红的血浸湿了胸前一大片,白衬衫成了血衣,指尖的触感由温热湿滑变得些许粘稠,厉斟行才低声喃喃地说:“行……行行?”
这一切亦真亦幻,他应该是在做梦吧。
不可能,这不是行行,他那么胆小,那么怕疼,他已经回家了,这不是他。
厉斟行自己观摩着怀中人的眉眼,不忍将他放下,他看得仔仔细细,真真切切,想从中找到一丝细微的差别,来证明这不是他的行行。
但很遗憾,他没有找到。
他……睡着了吗?
流了这么多血,这该有多疼,他为什么不喊也不叫?
“行行……”厉斟行一遍又一遍木讷地叫着他。
方才那一声枪响,仿佛已经将他的灵魂击碎。眼底星辰涣散成无底的黑洞,愣愣地盯着怀里的人,直到周围来人将傅行寒抬上担架,他的目光才随着那片殷红一起移动。
别走……
你说过,说过不会再离开我……
又要骗我吗?
周围传来遥远的声音,有人叫他“斟行”,有人叫他“行儿”。可他通通看不见这些声音的来源,只有那一片红,那片红将他周围漆黑喧嚣的夜染成了宁静的惨白。
亦如担架上躺着的人。
他好像越来越白,白得那么精致,像是一朵纯洁的白玫瑰。厉斟行不敢碰他,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这花就凋零了。
“求求你……”
“求求你……”
求求你……
……
白安雁坐在一旁,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这副模样,她甚至不敢哭出声。她看见厉斟行表情木然,如提线木偶般,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三个字,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不知道究竟在求谁。
十六年了,她的儿子何曾再求过人?
可他脸庞早已湿润,并没有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连眼泪也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只是胡乱地挂在脸上。
到了医院,厉斟行看着傅行寒被推进抢救室,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没有发疯,没有肆无忌惮地威胁医生,没有崩溃。
若是那样,周围的人或许还会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安慰他,哄着他说里面的人一定会没事的。
但他太过平静了,平静地如一堆死灰堆捏而成的雕塑,在平衡的临界点,轻轻一碰,就能被吹散,灰飞烟灭。
没有人敢上去碰他,身后的人在安慰着白安雁,哭喊声,打闹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在厉斟行身后咫尺处。而他,站在医院这方寸纯白的空间内,仿若在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