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杭城秋露
赫连欢自然瞧见他异样的神色,但面上还是那么淡定,接着自顾自地说:“你不只是个店掌柜吧?让我猜猜……嗯……你是帝都的人吗?是哪位皇子的幕僚?”
曹肃眸光微闪,避开赫连欢的目光,还是没有说话。
赫连欢也不甚在意,继续说道:“我再猜猜哈,嫡皇子宇文觉?还是庶长子宇文毓?总不会是幺子宇文启吧?他才八岁哎!”
不等她话说完,曹肃倏而起身,拂袖而去,一言不发。
赫连欢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含笑。
染儿站在一旁,看曹肃走远了,才小声问道:“郡主,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赫连欢冲着他笑了笑,道:“都不是。”
“啊、啊?”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牛头不对马尾的话,染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赫连欢起身,长舒一口气,又说道:“我说,刚才说的那几个人,都不是。”
染儿十分好奇,问道:“嗯?郡主怎么看出来的?”
赫连欢很好心的解释:“染儿,你有没有注意到,方才我说北城棋局,他面露不快,还警惕地盯着我,但当我说出那几个名字的时候,他倒没别的表情了,只是目光躲闪,最后倒懒得搭理我了。
由此可见,我并未说及他的隐秘,否则他此刻定是要除掉我,以绝后患的。”
染儿听得一愣一愣的,说道:“郡主,你会读心术啊!”
赫连欢敲了敲她的头,调笑道:“是啊,所以你可骗不了我的,要老老实实的,这辈子都绑在我身边。”
“郡主……我……”
“哈哈哈……我忘了,我们染儿今后可是要嫁人的,要不你就嫁给主子我算了,哈哈哈……”
这般没皮没脸的话也就赫连欢能说的出来了,看着她的样子,染儿也禁不住跟着她笑成一团。
巧笑盈空,如同天籁,掩下少女的一切心绪。
过了片刻,赫连欢望着曹肃离去的方向,道:“既然他都撞到我面前了,就不信套不出话来。
哎呀,他不是说教我下棋吗?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你说是吧,染儿?”
染儿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叮嘱几句:“郡主,他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您试探归试探,但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知道,也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弄清楚他是谁。
他昨晚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来我们府上绝不只是为了躲着宇文懿,他的目的我们还不知道。
而我们若是连对方的身份都弄不清楚,怕是会死得很惨。”
赫连欢忽然凑过去,低低对染儿道:“他在此也好,至少我会牢牢看着他,不让他再耍花样。你回头偷偷去告知长安王,说人就在此处。
之前长安王不是递消息说,救灾粮尚未发现。我猜这曹肃知道,你让长安王暂且按兵不动,我会试着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嗯,我知道了,郡主放心。”
那边曹肃正思虑重重地坐在桌案前,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了门,他不抬头都知道,一定是赫连欢。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有点无奈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赫连欢自顾自地走进,关上了房门。
她坐在他面前,眨了眨眼,那模样颇有些无辜。
盯了他一会她才轻轻地道:“你不是说教我下棋吗?”
“可我瞧你不像一窍不通的样子。”曹肃探究地看着她。
赫连欢这厮,打着再套套话的主意,咬死了说自己刚才只是心血来潮,又哭诉自己怎么怎么惨,都没什么人说话。
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套一套的。
曹肃烦不胜烦,只好妥协道:“好吧,我教你……”
他敷衍的只想打发了赫连欢,可没想到她听的倒是十分认真,虽时不时问些问题,却一直也没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他忽然也就认真了起来。
曹肃纤长的手指捻着棋子,神色平静。
眼瞅着赫连欢又要说话,他先开了口:“其实,你一个女孩子倒不必事事认真,下棋这种事不会也就不回来,活得自在些才是。”
赫连欢一怔,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让她活得自在些……
这么多年来,就连父侯都没说过这话,因为她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从来不会有人把她和不自在这个词挂上钩。
于是她原本打算试探的话,便没有说出口,突然就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赫连欢脸上还是淡淡的,她手里捏着一枚白子,随口问道:“你哪里看出我不自在了?”
曹肃放下手中的棋子,望着她许久,才道:“你其实会下棋,对吧?”
赫连欢握着棋子的手一紧,并未答话。
“你捏棋子很熟练,不像个不会下棋的。”
这人观察事物可真仔细,赫连欢正想着该怎么圆过去,忽然又听他道:“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你在旁人面前我管不着,但既然我看出来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装样子,该是什么样的就什么样吧。”
赫连欢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藏拙了这么多年,就连父侯都看不出来,但眼前这人,却好似什么都知道。
赫连欢疑惑着,曹肃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从赫连欢身上,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沉重的负累感。
赫连欢满腹疑惑,也没心思再问什么,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是安安静静的。
直到傍晚,曹肃开始撵人:“天色不早了,今日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有事?!
赫连欢一听就精神了,但面上不显,只是很镇定地收了棋盘。
“行吧,不过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嗯……”很敷衍的回答,他留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赫连欢连忙将棋盘放下来,然后轻轻推开门看他往哪边走,谁知还没等她看清身形,下一刻再打开门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祠堂。
曹肃一袭黑袍,在这本就肃穆阴暗的房间里,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他缓缓踱步,走到祠堂牌位前,认真地察觉着四周的情况,见四下无人,才放了心。接着一个旋身,凌空踏到最上方的牌位前,他将牌位向后方转一圈,便听到石壁缓缓打开的声音。
只见一副赫连祖先的画像后,赫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曹肃站定,又感受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走进了那道石门。
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密道两旁都是明亮的火烛,且异常洁净,看起来应该是被人经常打扫的。他顺密道而行,只有一条通道,走了许久,才出现了一个大厅,里面堆着的,正是当初从禅明寺运来的粮食。
这时,面前出现了两条岔道,其中一个岔道里,一个黑影若隐若现。
曹肃蹙眉,警惕地盯着来人,会是谁?
那人是从万春园的那条岔道过来的,应该不会是外人,莫非内部出了奸细?一刹那,曹肃想了数种可能。
而他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松了下来。
“主公?!您怎么在这儿?”
是元子宁。
曹肃没有回答,反问道:“这些天怎么样?那些官兵可还守在门口?”
元子宁有些恼恨地说道:“是啊,就在那死死守着,而且是日夜轮守,我实在是无奈。
主公,两日前你让大家都回来后,便再也没了消息。而昨日我听说上将军白月泽突然得了疫疾,闭府不出。
此事实在蹊跷,属下想着禀报,却怎么也寻不到您。”
曹肃闻言,点了点头,“好,此事我知道了。我这段时间都在定北侯府,不方便与你们通消息。对了,你怎会在此?”
“哦,是那日运送粮草的人告诉我的。他们说主公也进了密道,我便想着能否在这找到您。果然属下运气不差,才刚下来就遇着主公了。”元子宁说罢,笑着看向曹肃。
“既然你来了,便帮我做点事。”
“主公吩咐。”
“去万春园,拿坛好酒来。”
“啊?”元子宁有些惊讶,这个时候,不、不太合适吧。
曹肃见他还站着不动,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让你去你就去,我在这儿等着,你快去快回。”
元子宁不再问什么,连忙转身离去。
回到万春园,元子宁瞧着橱架上琳琅满目的酒,有些挑花了眼。
什么洛酒、流香、檀溪、潺泉,还有千里醉、竹叶青、梨花春和金斗城,又有潮州浔酒、相州碑玉、宁城老窖和第一江山。
再看柜顶,又瞧见乐城羊羔酒、杭城秋露白、关中桑落酒、路州珍珠红、兰溪河清酒、风州清白酒与岭南琼琴醉等。
他心下疑惑,也不知主公从哪搜罗来这么多酒。
他虽不怎么懂酒,可光看这名字便知不凡,但到底拿哪个呢?他一时也没个主意。
“元兄,这是怎么了?”万春园管事见他面露难色,于是好心地过来问道。
元子宁心下一喜,连忙道:“管事,方才我在密道遇着主公,他吩咐我回来拿几坛好酒,可这酒实在太多,也不知主公要什么样的。”
那管事闻言笑了笑,走到柜子前,小心翼翼拿下一坛酒来,放到元子宁手中,道:“把这个拿去吧,主公甚是钟爱此酒。”
元子宁好奇地瞧了一眼,是杭城秋露白。
他感激一笑,道:“此番真是多谢您了,我还要给主公送酒去,这下便走了。”
“嗯,快去吧。”
元子宁一手提着酒,一手握着剑,快步去了有密道的房间。
他熟门熟路地将书架上一个青瓷柳叶瓶转动了一下方向,便听见石门缓缓打开,而后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
密室里,曹肃看着他拿来的那坛酒,轻笑一声,道:“是管事挑的吧?”
元子宁恭敬道:“是。属下不知主公喜好,多亏管事指点。”
曹肃没有再说什么,接过那坛酒,就打发元子宁回去了。
密道里只剩他一个人,呆呆地望着那坛酒。
此刻曹肃似乎陷进了回忆里,嘴里喃喃自语:“苍山暮暮孤城立,兰溪溯溯古道迟。杭城一饮秋露白,此生何乐似樽前?”
他摩挲着酒坛古朴的装饰,似乎透过这坛酒,看到了故人。
“你说独爱山色朦朦,兰溪澈澈,说此生定要看遍世间奇景,怎么能撒手一去不归呢?你作的诗我还记得,爱喝的酒我也留着,怎的反倒是你忘了呢?”
长长叹了口气,曹肃又恢复了冷冽的神色。
他拿起酒,想到宇文懿刚来北城府,谁都没有告知,除了定北侯。
这样看来长安王对定北侯是非常信任的,所以他不确定此刻是不是最好的时机。
用对付苏临安的法子对付定北侯,想来是不行的。他必须要先弄清楚,长安王与定北侯之间的信任到了什么程度。
苏临安他很了解,那样孤高自傲的一个人,是不愿意解释的,但定北侯不一样,况且那云阳郡主也是个变数,他必须找到个更为稳妥的法子……
想到赫连欢,他嘴角轻蔑地勾了一下。
之前拉着他学下棋,恐怕下棋是假,套话是真吧?
既然如此,那不如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刚才她不是说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是人生八雅”吗?
这样,他就请她喝酒,人醉了的时候都不怎么清醒,话也才最好套。
只但愿她酒量不怎么好,也少费点事儿。
不过,曹肃看了看手上的酒壶,他确实没想到元子宁会拿来杭城秋露白,这酒的烈度可是一等一的好,不知道那郡主能撑过几盅……
是夜。
风雪终于停了,月上梅枝,幽香袭来,雪映清辉,天下一白,真是个极美的月夜雪景。
染儿抬头,瞧见空中那只熟悉的鸟雀,连忙快步走到窗边,一伸手,刚好接住它。
她取下鸟儿爪子上的密函,急忙打开。
“曹肃沿密道存粮侯府。”
曹肃,不就是那万春园掌柜?!密道?粮食?定北侯府?
不行,她得赶紧禀告郡主。
可她刚出门便猛地刹住了脚步,郡主那边了传来曹肃的声音:“你不是说,酒为一雅物么,我这刚好有一坛好酒,可有兴趣一尝?”
染儿蹙眉,连忙握紧手中的密函,只得先退下去。
此时,赫连欢一人在那屋顶之上。
她迎风而坐,火红的裙与下面的红梅相得益彰,月华的光辉洒在她精致的面容上,平添三分飘渺的朦胧。
耳畔忽然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赫连欢回头,只见曹肃提着一坛酒,黑衣簌簌,仿佛是踏着月的光华飞来,他还是那样冷淡孤寒的神色,只是眸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赫连欢看了一眼他提来的酒,笑了笑,答道:“哦?既是你带来的,想必是人间少有的琼浆玉液,怎么都要尝尝的。”
“非也。这是我自己酿的,可算不上什么琼浆玉露。”
“你还会酿酒?!”
曹肃有些不耐,说道:“要喝便喝,不喝罢了。”
赫连欢忙将那酒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喝喝喝,怎么能不喝呢?既然许给了我,就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他听着这话,心神一滞,好像又听见了许久之前那人说的、一样的话。
“哎哎哎,做人说话不算话可不好,说好酿了酒送我,现下怎的还要拿回去?既然许给了我,就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曹肃心中郁结,他一掀衣袍,落座在赫连欢身旁,似回忆又似劝解,幽幽的道:“喝吧,一醉解千愁,喝醉了便不用这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