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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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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皇城外围的墙角一直样深处走,有条僻静又平缓的小路,平时鲜有人来,斩风已经顺着那条路绕了足足五遍了。

    此时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女人还不见醒。

    李砚尘将手里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合上,揉着山根侧头看向仍在熟睡的姝楠。

    她额角布满了细细的虚汗,眉头紧锁,脸色异常苍白,紧紧咬着下嘴唇,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满脸的痛苦。

    李砚尘蹙起眉来,不禁在想,她往日里水平如镜的眼底,是否也藏着秘密?现下又做了什么梦,为何会这般愁眉不展?

    车轱辘发出轻轻的“咯吱”声,铺天盖地的问题像一粒粒种子,迅速在李砚尘脑中生根发芽,他只觉心里有什么多余的枝丫滋长了出来,顿时令人烦躁不堪。

    他忽然不想再看她,移开目光冷声道:“从后门出去。”

    斩风应下,拐弯从后门出了皇城。

    出了那道封闭的朱红色大门,外面的日光仿佛更好,金灿灿地撒在花骨朵儿上,处处皆是昂扬的生机。

    李砚尘掀着帘子看了片刻,对斩风说让他先回去。

    姝楠这个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漫长,确切来说,是记忆重现。

    梦里的场景,是八岁时跟母亲林小燕一起被山匪抢上山,粗暴的劫匪看上了林小燕的美貌,强迫她做压寨夫人,不是一个男人的,是三个男人的!

    林小燕没做任何抵抗,从容地答应了山匪们毫无人道的要求。

    小姝楠那时就生得一身傲骨,她认为苟且偷生,还不如痛快死去。

    所以有半年的时间,她恨透了林小燕,恨她为什么要轻易答应那些满脸横肉的山匪,为什么要在狗男人们的面前献媚,为什么不抵抗?

    后来姝楠得到了答案,她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母亲,忍辱负重的母亲,一直在策划怎么带她逃出深渊。

    那天林小燕将攒了半年才攒够量的蒙汗药放在山贼的酒里,待人们昏迷不醒时,准备一把火烧了那堆畜生后带她远走高飞。

    谁知那帮山匪没有那么脆弱,带头的刀疤男没有完全麻痹,他阻止了大火蔓延,并当着林小燕的面狠狠甩了姝楠一记重重的耳光。

    当时姝楠被打懵了,脸都被打变型,无数鲜血从鼻子耳朵和嘴里冒了出来,从那时起,她的右耳便彻底废了。

    林小燕用了半条命,终于摆脱掉了半麻痹下的刀疤男,带着她满山遍野地逃命。

    先是刀疤男一个人提着大刀追她们,后来渐渐地变成了一群人。

    “跑不掉了”

    林小燕气喘吁吁说出那话时,眼里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还带着笑,“娘这一生,不值得你学习。

    进宫为妃时尚且年轻,因为有几分姿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也因为不晓得隐藏锋芒,遭人记恨,在方皇后的玩命打击下,我选择逃出皇宫。”

    她说:“出宫时我已有生孕,狗皇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开始派人寻我。姓方的无后,她怕我腹中龙子会成为我东山再起的筹码,便背着狗皇帝派杀手四处追杀我。”

    “狗皇帝着实没用,终究是皇后的人先找到了我,那时我刚生产完,是对双胞。

    你永远想象不到,后宫的女人一旦狠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将我逼到悬崖边上,让我从你们姐妹二人中选一个活,选一个跟我一起死。

    我无奈啊,选谁呢?两个都是我的血肉,但能怎么办呢?总得做选择啊,否则你们两个都得死。”

    “她为何要留下一个?”姝楠问。

    “怕皇上治她谋杀皇嗣的罪,所以带了一个回去,然后说我是畏罪自杀。”

    “为何不两个一起带?”

    “宫里又没人知道我生了两个,她恨我入骨,想让我死前尝遍锥心之痛呗。”

    那些从不知道的身世之谜像水一样罐进姝楠脑子里,八岁的年龄,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但并不妨碍她因此而滋生仇恨。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真的是万般无赖,只能把体格弱一点那个留下,带着你跳了崖。”林小燕背着姝楠跑得有气无力,很久才又接着说:“好在咱两命大,下面是条江,我们被江上的渔民救了,没死成。”

    她说得轻松,姝楠知道她心里在滴血。

    “我要为你报仇。”小女孩用跟她年龄不相符的语气冰冷地说道。

    “可别,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

    眼见着身后的山匪越来越近,林小燕放下背上的人,将她拉到灌木丛后,蹲下身用手为她擦去耳朵上的血,不疾不徐道:

    “仇我已经报了,坠崖后娘策划了整整五年才逮到机会,有次方皇后出城听曲,我扮成戏子一刀就把她咔嚓了。你看,真的狠下心想杀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娘把属于娘的仇都报了,你今后就不用再说什么为我报仇的话了。”

    她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在姝楠的记忆里,林小燕一直是个开朗大方和积极向上的人,从不轻易掉眼泪。

    “姝楠,为娘再教你一个生存之道。“她献宝似地讲道,“只要你足够淡定,别人就永远猜不到你心之所想,如此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那也是林小燕第一次带着姓氏喊她大名,以往从不这样唤她,怕招来杀生之祸。

    就在那一瞬间,姝楠一下感受到了生离死别之痛。她自幼就不会哭,哪怕伤心到极致也流不出半滴泪。

    那一刻,她只能惊慌失措地、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母亲。

    林小燕轻轻拍着她的背,把头靠在她幼小的肩上,轻轻蹭着她的脸颊,话语里满是温柔和不舍:

    “往后余生,我要你热烈而又自在地活着。”

    听完这句话,姝楠感到后勃颈被重重击了一掌,再醒来时……天塌了。

    她从枯萎的干草里爬出来时万恶的山匪们已经不在了。

    不远处躺着具女尸——是林小燕的。

    为了不被凌/辱,她走得很体面,死于自杀,嘴角挂笑。

    那抹笑像是留给姝楠的,哪怕在生命最后一刻,她想让女儿学会笑着活下去,坚强地去面对往后这世间形形色色人和事。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最后的记忆。

    只可惜,姝楠学不会如何去笑,对她来说比登天还难。

    荒原之上,母鹰轰然死去,只于幼鹰孤独地立在天地间,她跟世间所有痛失母亲的幼崽一样,守着林小燕的遗体不肯离去,一天又一天,悲切、绝望、无助、痛苦……

    “往后余生,我要你热烈而又自在地活着。”

    林小燕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姝楠耳边响起,她骤然睁眼,喘气声尤为粗重,眼里有过稍纵即逝地痛苦和挣扎,很快又恢了平静。

    李砚尘背靠着马车,两脚/交叉搭在对面的垫子上,他漫不经心撩起眼:“醒了?”

    姝楠打量着眼车内结构,坐起来时身上的毯子随之滑到底部,她白皙深邃的锁骨上面,全是细细的汗珠。

    即便很快控制住翻涌的情绪,脸上紧绷的肌肉亦没能及时放松下来,姝楠僵硬地对上男人晦暗不明的眼,微微点了下头,言道:“抱歉,上错马车了。”

    那尚来不及收起的痛苦如数落在了李砚尘眼底,他不动声色把左脚抽出来压到右脚上,随口说道:“也不一定,或许,是我上错了?”

    睡前晕晕沉沉,看着马车跟皇上的很像,便一股脑儿爬了上去。听他这样一说,她又有些不确定。

    不过很快她就从对方似笑非笑的眼里得到了答案,他在捉弄自己。

    姝楠想下车,却被他两条大长腿挡着,她瞥着那双精致的靴子,垂眸道:“王爷,劳烦高抬贵脚。”

    “不喊叔了?”李砚尘一动不动,答非所问,“做了什么梦?”

    她撩眼看去,面无表情道:“记不得了,很乱。”

    他盯了她片刻,脑中百转千回,没继续追问,勾了勾下巴,示意她看外面。

    姝楠身子稍稍往前倾,撩起帘子往外看,她不由一惊,林荫道上满是凤凰花,像血一样红,微风扫过,嫩叶散着芬芳,花瓣像雪纷纷扬扬,打着转儿地飞舞,倒是美不胜收。

    在仰头看天,太阳已经当空照了,说明她睡了很久。

    姝楠收回目光,放下帘子后再次表达歉意,“耽误了王爷的时辰,抱歉。”

    “抱歉总说在嘴上,多没诚意。”李砚尘言道:“莫如,请我吃顿饭?”

    “侄媳对陵江不熟。”姝楠拒绝。

    “叔熟。”李砚尘自顾自道,“你带上钱便可。”

    “没带。”她实话实说。

    那厢又勾了勾下巴,目光落在她手腕上,“手镯可以抵押。”

    “……”

    姝楠加深了望他的目色,淡光透过帘子拂在他脸侧上,俊额薄唇,尤其是此时他那双黝黑深邃的瞳,好一副天然无公害模样。

    若非昨夜见他痛骂文家父子,若非在房顶上感受到几十米外投来的凛冽目光,她都险些信了眼前人就是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贤王。

    “这不合规矩。”姝楠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

    果然,李砚尘笑了,“你几时在乎过规矩?”他眼中神色一变,话音有些慑人,“别把过河拆桥表现得这般明显,不地道。”

    她有些哑口无言,急于逃离那个逼仄的空间,认栽道:“我出去赶马车。”

    说罢躬身欲起。

    “坐好。”

    姝楠抬头,还没看清他时,眼前一黑,头顶便盖下来一件热气腾腾的毯子,顿时将她整个人罩了进去。

    她方才的那块毯子落到了车底,这块是李砚尘盖在自己腿上的,上面沾满了他的气息,令人一时恍惚不已。

    听见帘子被掀起来,又感觉到马车飞速奔了出去,姝楠猛地扯下那块毯子,说不明道不白,就想把它甩在李砚尘头上。

    这次她没再睡,探头去望窗外。

    马车在路中间飞驰而过,满目红花迅速往后移,之后他们便拐去了街道上,不时有外出的官员见摄政王亲自赶马,有的呆若木鸡难以置信,有的震惊过后又连连躬身行礼。

    终归怕被看见自己坐在车里,姝楠赶忙放下帘子,再不看外面一眼。

    弯弯绕绕又走了片刻,马车忽然停了。

    李砚尘措不及防拉帘子看进来,两人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撞在一起。

    李砚尘掠过她,目色在被扔在一旁皱巴巴的毯子上停留片刻,复又对上她若无其事的眼,“这么嫌弃我?”

    “不敢。”姝楠从容不迫。

    他说:“那就把它盖上。”

    她有些无言以对,低头去拾车底下的。

    李砚尘却指着座位上的说,“盖那块。”

    姝楠不动,他便一直看着她,眼神像打雷时的光,带着难以抗拒的威力。

    僵持不下,她迎上他冷冽的目色,把那块满是他气味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男人似乎很满意,放下帘子又继续赶路。

    姝楠凉着脸,正要再次把那块刺眼的破毯子扯开,便听见李砚尘自外头不轻不重说了句:

    “盖好,这是命令,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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