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上青阳宫
姜荣爬上自在峰,后背轻靠在石壁上,眼里望着满天星河。
他已经两日没有见王师兄从自在峰上飞过了。
姜荣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最近睡觉舒坦了不少。后来陈拾命上山见姜荣时,姜荣才知道王师兄是下山去了。至于王师兄下山干嘛,陈拾命没说,姜荣也没问。
姜荣觉得,与其担心那个凶巴巴的王师兄,不如想想怎么把字练好。
他听师父说要写得这一湖的水干了才能下了自在峰,小时候不以为意,现在只觉得太过离谱。
这净心湖虽说不大,可顶上连着寒水瀑布,湖底又有沟渠连同山里的溪流,整个一活水源头,就这么在自在峰安安静静淌了百余年,湖面也不曾下降过一丝一毫,就算赶上旱灾,也能撑到天降甘露。
区区一只毛笔,若真的写尽干了净心湖的水,那真是闹鬼了!
姜荣低着脑袋,闭目凝神,一言不发,手中的毛笔好似千钧。周围传来悦耳的鸟鸣,隐隐似有风声
净心湖上,涟漪微微。温宏看着随风摇曳的山林,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风声入耳,便见姜荣抬起头来,笔走龙蛇。
接着,“风雷”二字出现在姜荣面前的石板上,洋洋洒洒,浑然天成。
“嗯……”温宏眯着眼睛打量这风雷二字,怎么看怎么欢喜,连连称赞道:“不错不错,不错不错……”
“呼……”姜荣长嘘口气。
为了连这风雷二字,毛笔的笔锋都写秃了,就连先前那用来写字的大石头,都被姜荣写成了大石板,好在总算没白费功夫。
可接着,姜荣便看见温宏从身后又掏出一根毛笔,手里还有一本字帖。
姜荣见了,撩下笔,哭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嚷嚷着:“不练了,不练了!师父骗人!师父骗人!”
“诶,姜娃娃,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温宏见了,只得放下手中物,弯腰去拉起姜荣。
鼻子下边挂着个鼻涕泡的姜荣躺在地上,倔强着不肯起来,哭丧着脸道:“师父骗人,这净心湖的水,明明一辈子都写不完。”
“我……我还要找我爹娘呢……”
“诶,这……”温宏皱着眉头,嘴唇紧绷。
他知道姜荣越大,便越不好糊弄,有些事迟早他会知道,可总得让他在知道真相后,有接受的能力吧。
想到这儿,温宏顿了顿,清清嗓子正色道:“你若是想见你爹娘,那跟我好好练字,练好了,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哼,师父肯定又在骗我。”姜荣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停止了哭闹,坐直了身子,用朦朦胧胧的泪眼望向温宏。
“师父可从不骗人。”温宏双手负于身后,“让我猜猜。你爹是不是一位剑客?很厉害的那种?”
“嗯?”姜荣瞪大了眼睛,“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师父我不单单知道,我还见过你爹用剑的样子哩!”温宏说着,眼里仿佛又浮现出姜权练剑的模样,抚须喃喃道:“那日你爹在北俱芦洲的狼山挥剑起势,流风回雪,浩然如松,那潜龙剑抬手敕去,仅仅是剑气,便已绵延万里而不绝,诛杀天字境妖魔无数,看得人热血沸腾,只可惜……”
温宏话说一半,便停住了。姜荣见没了下文,便瞪大眼睛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温宏笑了笑:“想听啊?把字练好了,下次为师再来,自然就给你讲。”
姜荣听罢,撇撇嘴,抹去眼泪,随即一把夺过字帖,闷头研究起来。温宏见状,笑而不语,回首迈步朝山下走出。
姜荣这一研究,便又是九年光景。
十六岁的姜荣站在湖边,临风而立,气如流云。
姜荣看着字帖上的“净”字,出神地将含着笔头含在嘴里,眼神愣愣望着净心湖,皱眉凝思。
良久,姜荣将毛笔从嘴里取出,慢慢俯下身子,用右手小心翼翼捏住笔杆,轻轻落笔,却听见“咔嚓”一声,笔杆从中间应声断裂。
“哎。”姜荣叹了口气,抬手将断掉的毛笔丢进湖中,便见那只断笔飘飘悠悠在水中沉浮,很快便沉到湖底,却见那湖底黑压压一片,尽是用坏的毛笔,如同一片阴沉的坟墓。
不止如此,这净心湖岸边的石头上,几乎每块都被姜荣反复写过字,石面早已被笔锋润的平滑透亮,如同镜子一般。
这便是姜荣六年来的成果。
如今的他写的来一手好字,却依旧没能把这湖水写尽,故而想着往湖底丢点什么,试试看能不能把湖给堵上,不曾想湖没堵上,还养成个往湖底乱丢东西的习惯。
不过最要命的,是他最近下手太重,易折笔。
姜荣听师父讲,这做毛笔用的木材,取自碧落崖上的那棵大桃木,金贵得很,至于怎么个金贵法,温宏没有说,只是对姜荣卖关子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哎。”姜荣又叹了一口气,接着便转过身去,放开手脚,四仰八叉地倒下,整个人倒在了净心湖里。
姜荣一闲下来,或者烦得慌时,就喜欢往净心湖里钻,还就应了这个名儿,烦恼一下就净了,心自然也静了。
净心湖的水很冷,可越往下水温就好受的多,所以小鱼小虾也多在湖底。姜荣本想潜到湖底看看,可最终也没这样做,因为他看见了自在峰上的陈拾命。
“哈!”姜荣从湖里探出头来,扬起胳膊朝陈拾命招手道:“陈师兄,来耍水啊!”
“还耍什么水啊!”陈拾命嚷嚷回去,虽然他长高了不少,却依旧瘦得想根竹竿,“宫里出事了,师傅叫我来喊你,快跟上吧!”
“出事?”姜荣眉头一皱,淌着水便上了岸。
要知道,在过去的这几年,就算是姜荣生病了,师父宁愿让郎中上山,也不会让姜荣下山,如今允许姜荣下山还是头一次。
姜荣心里慌慌的,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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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姜荣和陈拾命赶到青阳宫时,却见青阳宫山门外,每台石阶上左右各站着一名披着黑色甲胄的士兵,两两相望,一直排到青阳宫前庭,乌压压的一片,威严森罗。
“陈师兄,这是怎么会事?”姜荣在山里待久了,压根不认识这些士兵是哪儿的,只得向一旁的陈拾命询问。
“我也迷糊了……”陈拾命看着那些士兵甲胄上的奇怪图案,也不清楚是那儿的人,唯一确定的是,这绝对不是蜀阳国的兵。
二人正看着军队,却见刘延晦已经扶着师父走到了前庭。
此时,身材天生就高大威猛的温宏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虽依旧有口精神气儿,却没往日那般矍铄。
温宏走上前向山下望去,远远地便看见一头戴青斗笠的,身着白衣的人,正一步一步地走上青阳宫。
温宏微微一愣,随即那张苍老的脸上立刻留下老泪。
“崇云!”温宏朝那白衣男子喊道。
站在身后的姜荣和陈拾命听罢,也不由得喜上眉梢:“是大师兄回来啦!”
可意外的是,那人却没有回应温宏的呼唤。
温宏皱起眉头,一股恶寒在他心头涌起:“那人是崇云吗?”
“师父……”刘延晦见了,扶着温宏还想说些宽慰的言语,可此刻脑子里却什么漂亮话也眉头。
那人终是走上了青阳宫。这是众人才发觉,那青斗笠下的,分明是个秀气的少年郎,腰间还挂着一柄三尺青锋,剑鞘质地温润如玉石,若是静静聆听,还能听见微微剑鸣。
唯一稀奇的,便是这少年郎虽生得气宇轩昂,可年纪轻轻就长了一头白发。
姜荣望着眼前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郎,眼里全是人家身上那套好看的白色华服,一瞬间,姜荣便知道“净”字该怎么写了。
谦谦君子,净若初雪。
开了窍的姜荣转身便朝自在峰跑去,连一旁的陈拾命也没有拦住。
少年郎目光打量了这四方天地,眼神最后落在温宏身上,道:“您就是青阳宫温宏?王崇云的师父?”
温宏见状,点了点头。
少年见找对了人,便取出怀里的信件,道:“我乃元武国薛子白,在讨伐北俱芦洲的妖族路上,遇到一位叫宋昭的人,你可认得?”
温宏又点了点头,可却没了刚才那般坚定。
薛子白见找对人了,便把信件给了出去,嘴里低声道:“节哀。”,随后便转身下了山。
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士兵,也转身收了队,浩浩荡荡走下山去。
温宏颤抖着接过信件,却迟迟不肯打开,最后还是刘延晦代劳取出信件。
上面只有寥寥一句:已死,未辱师门。
刘延晦见了这句话,随后看向温宏,支支吾吾不肯言说。
终是温宏亲自接过信件一看,瞧见那宋昭用那朱砂笔写的“死”字,只觉得眼前一黑,重重靠在刘延晦身上,倒了下去。
“师父!”
此刻的陈拾命也顾不得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师弟了,赶忙跑到温宏面前,对着人中按压一番后,才见温宏开了眼,凄凄惨惨地喊着:
“崇云啊……崇云啊……”
陈拾命这时才知道,自己那极度崇拜的王师兄,已经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北俱芦洲,不由得湿润了眼睛。
马背上,薛子白下了青城山,正准备原路返回时,腰间佩剑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奇怪,「净雪」今日怎会如此焦躁……”薛子白将手放在剑鞘上,微微按压,过了好长时间这佩剑也不肯消停,“莫不是……”
薛子白停缰立马,回首望向青阳宫的山门,眉宇间似有隐隐杀气。
“少将军,怎么了?”身后,一位目光阴鸷的少年策马上前问道。
薛子白看着山门之上的青阳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无妨。”
薛子白想,这青阳宫供奉的是雷祖,天下妖怪要是敢往这里藏身,多半也是活腻了,便不再将剑鸣放在心上,牵马往前走去。
自在峰净心湖旁,没了毛笔的姜荣便用食指蘸着湖水,在石板上一阵写画,成了一个“净”字。
姜荣歪着脑袋盯着这个净字,却始终觉得差了点神韵,想来是因为没用笔的缘故。可等笔到了,脑子里的那点灵光早就不见了。
“哎……”姜荣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位意气风发的白发少年,尤其是他腰间的把柄佩剑,姜荣印象格外深刻。
“姜荣!姜荣!”就在姜荣还沉浸在脑海中时,却听见了陈拾命的声音。
姜荣睁开眼,一回头,便看见陈拾命红着眼,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攥着一根竹条。
“练字练字,我看你真是练魔怔了!”陈拾命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的竹条,重重打在姜荣背上,随即便是火辣辣地痛,肿了。
“哎哟!”姜荣瞪大眼睛,皱起眉头,“陈师兄你这是干嘛?”
“干嘛……你还好意思问干嘛?”陈拾命听后,又是气得不行,扬起竹条要打下,不曾想姜荣抬起手来,鬼使神差一挡,竟然生生握住了竹条。
陈拾命一看,愣住了,用力扯了扯竹条,见纹丝不动,便皱眉呵斥道:“你……你松开!”
“就不!”莫名挨揍的姜荣皱起眉头,死活不肯撒手。
陈拾命见了,冷哼一声,道:“行啊,长能耐了,敢同师兄顶撞了。”
听陈拾命一讲,姜荣便软了下去:“不是的师兄……”
不曾想下一瞬间,陈拾命猛地发力便将竹条抽了出来,姜荣见势头不妙,转身就跑。
“你站住!”陈拾命一边追,一边呵斥。
“你不追我,我就不跑!”姜荣回头嚷嚷道,脚下生风。
二人就这么围着净心湖追逐了好一会,姜荣跑得撒欢,过了许久回头一看,却见陈拾命立蹲在地上,捂着眼睛一动不动。
见状,姜荣也停了下来,缓缓走近这个向来最疼他的师兄,道:“师兄,你怎么啦?”
“没事……”陈拾命吸溜鼻子,忽而又留下泪水,哽咽道:“就是王师兄他……”
“王师兄咋啦?”姜荣一脸认真地问。
陈拾命见状,抹了抹眼泪,可脸还是哭丧着的,道:“王师兄,他死了。”
刚说完,陈拾命眼角的眼泪又不自觉流了下来:“姜荣,王师兄他死啦!王师兄他死啦!”
说着,陈拾命又哭了个稀里哗啦,嘴里还絮絮叨叨着:“王师兄,是师弟没用,帮不上你的忙……可那日师父不让你去,你为何又偏偏要去呢……”
陈拾命蹲坐在湖边,双手抱头将脑袋迈进腿里,哭湿了衣衫也哭湿了裤子。
姜荣从没见过陈拾命哭得这般伤心,想起先前上山入宫的队伍,应该是来报丧的,可这种时候,自己却不在……
姜荣看着身上红肿的伤痕,越看越觉得该。
后来姜荣才知道,王师兄是应了天下大家的号召,与山下天剑宗的宋家剑主宋昭结伴,一并前往北俱芦洲参加仙魔疆混战,共敌妖魔。
而最开始,那个位置是留给师父的。
碍于没有尸身,温宏便取了王崇云入山门时的旧衣,在他常常去的碧落崖桃树下立了个衣冠冢。温宏怕他吃不了香火,还不忘在大殿一角为王崇云立了个牌,日日打扫供奉着。
从那以后,姜荣便再也没见温宏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