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工亡补偿
在离开工地现场,重回地产公司总部办公不到一个月,一天,突然接到傅总电话,说管理食堂的女员工出车祸了,正在某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抢救,让我赶紧过去,最好带财务人员去,可能要交一大笔救命钱。我从他急切的语气中判断这车祸应该很严重,恐怕女员工性命不保。
待我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女员工的老公和弟弟等亲戚已经在守在那儿,一脸悲戚的样子,看到我来了,简单介绍了身份后,就问我有没有带钱来。说医院要求先交五万元,我说已安排财务人员在走特别申请流程,今天支票应该会开出来交给医院,让他们不用担心。
然后我们就坐在监护室旁边的楼梯踏步上,听她老公讲事情的经过:女员工上班骑电动车去买菜,途中可能被汽车撞了,摔在地上,肇事车辆跑了,路人帮忙报警并打120叫救护车送到医院,到医院躺了很久,一定要交钱才救治,警察根据她身上工作牌信息联系了我们公司,又通知她老公,后者和亲戚先凑了一万元交给医院,这才开始救治。最后她老公特别强调公司的钱要赶紧交给医院,要是欠费医院会停止治疗。我宽慰他钱的事我会催促财务解决,让他不用担心。
集团工会主席——一个瘦瘦高高,脸无血色,缺乏生气、精神萎靡的快退休老头,据说因一次坐飞机遭遇剧烈颠簸,以后都不愿坐飞机,实在必须坐飞机,每次都吓得四肢筛糠般颤抖,甚至需要人抬上飞机——代表集团来看望受伤员工,向家属表示慰问。公司的傅总、韦总也陆续来了。看到公司这么多领导来探望,女员工老公感动得涕泪横流,一再鞠躬致谢,就差没跪下磕头了!只是,他们最盼望的财务人员直到下午也没有出现。我已经打过几次电话催促靳经理,她先是要我安排行政专员走一个紧急申请流程,后又说这领导那领导不在办公室,还没批完,财务不好出支票。我又安排小菁盯着葛总和董事长办公室,催他们完成签批。等到下午把这些流程走完,我以为可以出支票了,靳经理又说超过二万元的现金支票必须集团财务总监签字同意才能开出,而财务总监下午临时有事不在集团,已经打电话沟通过了,要明天上午才能到集团签字。听到这里,我心里炸毛了,折腾了半天,连个支票都开不出来,霎时,我怒火中烧,对着靳经理吼起来,说她不想办法,不会变通一下,这边等着救命钱,她那边还在这制度那规定的,简直草菅人命。靳经理似乎很委屈,说她也知道事情的紧急和重要,都是在特事特办,但开支票的出纳没有财务总监签字死活不敢开支票出来。
我发了一通火,慢慢平静下来,又去找医院沟通,其实医院也没有逼得那么急,而且知道是单位付款,也不怕欠费不还,毕竟集团在当地还有点名气和实力。女员工的老公和弟弟等亲戚一开始等不到公司交钱,很是生气,后来看我一直在打电话催促公司,又主动与医院沟通协调,也就不好说什么。
晚上,我让司机去买了盒饭,就坐在楼梯踏步上吃,但大家都没有胃口,个个脸色凝重,基本没吃。尤其她老公还不断啜泣,声音哽咽地念叨着这人万一没了,往后可咋办之类,目前他还没告诉女儿母亲在抢救,所以女儿还没过来。过了十一点,我有些犯困了,但看着这家人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时刻,不好意思说我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来。他们也没有让我回去休息的意思,还不断问我明天上午公司的钱能否交给医院,我顿时明白了,他们怕我跑了不给医院交钱,要扣押我在这里。看来今晚是别想离开医院了。于是我打电话告诉老婆今晚得在医院陪着,不能回家,让她早点休息。老婆有些不解和生气:“又不是你亲人出事,他们那么多亲戚在,你守在那儿有什么意义?”我小声说:“等回家了再告诉你,我先挂电话了!”我给老婆打完电话后赶紧告诉在车里的司机,让他回家休息,这边暂时不用车,明天上午让他找财务要支票,送到医院来。
晚上就陪着她亲属在那个角落,坐在楼梯踏步上守着。期间她老公不断去问医生或护士情况怎么样,得到的回答都是还没醒过来,又问这种情况是否还有救,医生模棱两可地回答:“要看这几天情况,现在不能确定。”人都不喜欢面对不确定性,又都害怕不好的确定性。虽然医生没有说能救活,也没有下结论一定救不活,在这种煎熬中,亲人们是备受折磨的,是无助无奈的,是不知所措的——不知该不该准备后事。每次重症监护室的门打开,守在外面的家属们都赶紧伸长脖子向里看,既期待又害怕护士叫唤自己,并试图从她们叫喊声中判断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第二天上午十点,司机才把支票送来,我终于松了口气。交完钱,我以公司还有事情处理为由,离开了医院。晚上下班后,我再去医院探望,情况没有变化,没有醒来,依然靠着人工呼吸机维持心跳。不过这次家属主动让我回去休息。
我依然每天上班时或下班后都去医院探望,了解一下情况。第五天上午,护士说家属可以派两人进去看一下。家属们商量好由他老公和女儿先进去看,然后她弟弟和我再进去看。我进去看到她像安详地睡着了,一动不动,脸上有些浮肿,想到一个月前还天天向我汇报工作、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如今毫无知觉地躺在这里,我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弟弟凑在她耳边旁边轻声地呼唤:“姐姐,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你就动一下。”可是,毫无反应,更别说身体哪个部位轻微地动动,只有呼吸机的“呼哧呼哧”声作为回应。“你看,我们都来看你了!你单位的领导也来了,你听到就表示一下!”她弟弟不死心,不停说着话,期待她能回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次我们还见到了主治医生,工会主席把我和他叫到一边,小声问他还有没有救治的必要,主治医生迟疑了一下,工会主席赶紧说:“你只管说真话,我们不是她亲属,是她单位的,我们想了解真实情况好做下步安排!”主治医生这才说:“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即使醒过来也大概率是植物人。她被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七窍流血,没了心跳,我们当时都认为没有救治的必要,后来家属非要治,只好电击恢复心跳,然后切开喉管,强行上呼吸机!”我心想,原来一直在救治一位死人,也许家属于心不忍,“死马当活马医”,总想着会有奇迹出现,盼着她重新活蹦乱跳出现在眼前。她的女儿一直对我们说,她轻唤妈妈的时候,她是有反应的,感觉到她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也许是这种幻觉一直支撑着她家人要治疗下去。工会主席本想劝家属放弃这不存在的希望,但他害怕家属说公司舍不得花钱,不把人命当回事,硬是忍住没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病人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仍是一动不动,不过在各种昂贵的进口药物和呼吸机的帮助下,仍然维持着心跳,也维系着家属的希望。十天过去了,家属的悲痛和渺茫的希望似乎慢慢耗尽,他们开始讨论后事的处理问题,开始派人去交警那边打听消息。而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令人震惊:她可能是突然患病,然后导致电动自行车失控,自己摔死的。交警给出的交通事故认定书为:单方交通事故。原来所谓的被车撞了,肇事逃逸等都是家属猜测的,他们认为一个活蹦乱跳的平时几乎不生病的人不可能突然发病,更不可能刚好在路上患病。
第十二天,我在上班的路上,接到她家属电话,说人已走了,让我过去商量后事处理。我赶到医院时,人已盖上了白布。家属要求我把医院费用结清,还要归还他们之前垫付医院的钱。另外要公司派出领导致悼词,送她上山——到墓地。最主要也是最关键的问题,问公司能赔多少钱给家属。我说其它都没问题,赔钱的事我要去请示领导。然后他们把丧事的具体日程安排给我讲了一下,要求我每天要去他家里协助办理丧事。这话一出,我心里很不开心,第一次遇到家属强制单位给员工办丧事的,又不是过去单位把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全包”的时代。看在死者为大和家属悲痛欲绝的份上,我答应了下来。
这样,我人生第一次帮着操办丧事,第一次了解到南都这个地方的丧事程序和仪式,第一次去火葬场,第一次给没有亲戚关系的“鬼”烧香磕头。在火化前一天,我陪着葛总到她家看望和慰问亲属,得知葛总的身份,亲属直接问葛总能补偿多少钱给他们。葛总说还要具体研究一下事情的性质,结合工亡赔偿金额,给出一个金额。他们一听马上变脸,说人都死了,而且是为公司买菜而死的,还研究什么,肯定要补偿一笔钱,现在小孩还在读书,花费不少,又少了一个人工作的收入,公司不给他们一笔钱,他们以后怎么生活?葛总说,不是不给钱,现在工会那边正在办工亡赔偿,公司这边能给多少要结合公司规定,还要报董事长批准。她二弟还没听完,立马气愤地大吼:“工伤赔的钱是国家的,公司赔多少是公司的,不要混在一起。她为公司工作了三十来年,一年按一万算,也应该赔三十万。”“葛总也没权限确定给多少补偿,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公司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回去处理,要不他先回公司去向老板汇报你们的要求,争取早点把补偿金额确定下来。”我赶紧打圆场,并向葛总使眼色,让他赶快离开。她二弟似乎猜到我的意图,立即用宽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道:“不把赔偿金额确定下来,你们谁也别想离开!”“你把我们扣在这就能拿到钱吗?我们只是给老板打工的,又没有权力决定给你们多少钱,就算答应给你三十万,公司财务也不会听我们的把钱打给你!”我试图向他们解释。“这我不管,让你们老板给钱,我才会放你们离开!”她二弟还是不松口。大家僵持了一会,我找她三弟沟通:“这么多天,为了你姐这事公司也是全力以赴,垫医药费,找关系催警察破案,现在集团工会主席还在找关系申请工亡赔偿,因为按法律规定,单方交通事故是不能认定为工伤的。公司补偿这块,我和葛总都在尽力向老板争取多给一些。你现在这样做,让我们寒心。一会你赶紧劝你哥先放葛总回公司,他还有事要处理,我可以留在这!如果你们把葛总留在这时间长了,公司报警说你们非法拘禁,你们就难以收场了!”她三弟听了我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又去和她老公沟通,然后他们示意她二弟进到房间去商量,这时我让葛总先回公司,我留在这。葛总轻声说:“不要担心,等一会你也走,如果他们还扣着你,我安排报警救你!”葛总离开后不到半小时,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公司商量一下补偿金的事,我故意大声对着电话说:“回去商量补偿金的事吗?哦,那我马上赶回来!”他们听到我的话,顿时都围了过来:“你千万向老板多争取点,你看他们父女俩多可怜!拜托你了!我们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回到公司,葛总问我向老板争取多少合适,我说能争取到十五万家属差不多能接受。葛总点点头。只是这次葛总没能说服老板,老板只同意给五万,理由是这个女的既没有技术又没文化,本来是厂里要裁掉的,考虑她干了二十多年,最后于心不忍才安排在房产公司做饭,现在她自己出了事故,不是公司的责任,公司不应该补偿。给她五万,再加上垫付的治疗费用十万左右,也相当于赔了她十五万。这次无论葛总如何舌灿莲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董事长坚决不松口。我第一次看到葛总愁眉不展,以往都没见过什么事能难住他。
晚上她三弟来电话询问补偿的事,我不敢告诉他真相,只说我们已把他们30万的要求写了报告给董事长,估计过几天会有审批结果,到时我再告诉他。他三弟还要我把第二天追掉会的悼词给他看一下。我说明天直接带到火葬场,他说不行,要先看看悼词内容是否合适,对死者的评价有没有贬低的地方。我不禁哑然,第一次碰到对我们这么不信任的人。于是只好安排司机送给他。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赶往火葬场,因为家属要赶火葬场的第一炉焚化,说这样比较干净,讲究还真多。我第一次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就是感觉太沉重压抑,总想掉眼泪。经过这么多天的煎熬和心理适应,她的老公和女儿似乎眼泪已哭干了,不像有的亲人在最后告别时撕心裂肺,情绪崩溃,拽着遗体不让推进火化炉,一切按部就班平静地进行。悼词经过家属几处改动,由傅总代表公司致悼词。整个仪式搞得真像什么重要人物去世一样。
总算把葬礼完成,然而闹剧远没有结束。在得知董事长只愿给五万补偿后,她三弟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老板没良心、守财奴、不得好死,并威胁说绝不会同意,不会放过黑心老板。我劝他不要冲动,先拿了五万元补偿再商量下步的事。他直接撂了电话。我预感他们一家人肯定要来集团闹事,赶紧告知葛总。葛总很无奈地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随他去吧!
过了两天,我早上上班时发现集团大门两边摆满了花圈,放着哀乐,她女儿一身白色孝服捧着她的黑白照遗像低头站在大门口。她二弟满腔怒火地向围观群众诉说董事长如何没有良心,对待一个干了三十年的员工还不如对待一只狗,员工因公死亡一分钱都不肯补偿。不明真相的过路群众都义愤填膺,纷纷指责董事长太过分。集团办公室一边报警,一边要求家属赶紧撤了这些东西,有事可以协商。警察来了后也要求他们不能干扰公司经营,让他们立即撤了,否则拘留他们。他们说撤了那些东西可以,但必须由董事长出面谈判。集团办公室主任说董事长事情太多,委托代表和他们谈。他们以代表不能做主为由,坚决不同意。最后警察协调,由集团派一位可以做主的出面谈判。办公室主任协调了好长一会,集团总裁愿意出面和家属谈判。这样他们撤走了那些东西,在会议室和总裁直接谈判。谈判具体过程因我没有参与,不得而知,只了解到最后的结果:公司补偿十五万,另外在她女儿暑假技校毕业后安排到集团下属厂里工作。工会主席也打点好关系,不说单方交通事故,只说上班时突发疾病,经抢救无效死亡,这样很快工亡保险赔偿也办下来了,有十几万。
所有的钱都是我在办理,最后给了她老公。后来过年时还收到他老公的拜年加感谢短信,并请我原谅他们曾经的无礼。我不知如何回复,干脆不回复。这一家人也是很难理解的奇葩,为了钱不管不顾,好坏不分,恩将仇报,让人寒心。她女儿在厂里工作了不到半年就辞职了,都与老板彻底撕破脸了,还能在他手下打工吗?这智商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