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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来自亲人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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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姐姐告别之后,另一件棘手的事情又跳出来困扰卓玲:何时何地何种方式把房子卖了的事告诉管立强?卓红的意见就是卖房的事和签证的事都先瞒着管立强,等去了澳洲之后,再告诉他。当听到卓玲为前夫准备了五万块钱租房,气得卓红照着妹妹的后背就来了一巴掌,“你欠他什么?惯出毛病来了!”姐妹俩商量好,签证下来这事也不告诉娘家人,因为两个妹妹跟管立强来往密切,根本保守不住秘密。

    管毅彤还在杨县,明天是他大伯的六十岁生日,他要给大伯过完生日再跟母亲坐最晚一班长途客车回裕城。虽然曾被前大伯哥骂成“忘恩负义”,但卓玲对他还是心怀感激的,一直以来,他和家人都对管毅彤非常疼爱。来之前,卓玲到大商场挑选了一条品牌腰带,做为儿子给大伯的礼物。

    管毅彤不想去姥姥家,说表弟上学了,全是大人,自己待着没意思。他大伯家一直开台球厅,只要来杨县,管毅彤就泡在台球厅里玩。卓玲以收回腰带做威胁,才把儿子拉上出租车。路过菜市场时,她买了一扇排骨和一大堆水果。

    “是不是要走了?”父亲问。虽然卓玲说是来看儿子的,但因为她春节刚回过娘家,现在又过来了,这样的频率让父母多少猜到些什么。

    “还没呢,估计快了,最迟四月份。”卓玲敷衍道。

    和上次见面相隔不到一个月,卓玲却感觉这一次父母格外苍老。自己去澳洲之后,何时再见都难说。她几乎不敢和父母对视,怕眼泪流出来。她感觉到一种随时会搂住父亲或母亲痛哭一场的冲动。

    卓珊两口子闻讯很快到了,这让卓玲感到有些紧张,告诫自己别乱接话,以防被妹妹两口子绕到王锦添的五万块钱上。

    又议论了一会卓红。只要卓家大姐不在场,这便是个必走程序。以前,卓玲也跟着附和,但今天就觉得他们过于刻薄了。杨双花这一辈子就好在人背后闲言碎语,这是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卓玉妒心极重,又恃宠而骄,看见姐妹或左邻右舍谁买房买车了,她心理就崩溃。而父母因为晚年要依赖卓玉养老,只要卓玉一开口,父母,尤其是母亲必跟着附和,添油加醋地“嗯哪,是”“就这么回事”“说的咋这么对呢”……这还是文明的,卓玲有时候在背后骂别人,卓母也跟愤怒,会冒出一连串的脏话来,特别难听,卓玲为此说过她好几次,让她别当着孩子面说脏话。

    今天聊卓红的时间较短,话题很快进入了房子的事情上。父母家这一带正面临拆迁,住房面积在春节前已经登记完,正式的细则已下发,就地盖高层花园小区,开发商按 1:15 赔偿,也可以拿现金。现在面临的大问题是,父母这套小房子建筑面积只有 51平,即使开发商赔付比例较高,但免费面积也才 75平米多点,在寒冷的地区,楼房的墙体厚,再加上电梯楼,公摊面积基本占去三分之一还多,100 平米的建筑面积也只能得两房两厅。

    “咱妈这辈子就想住个大房子!像卓老大家那样的房子。”卓玉边嗑瓜子边笑嘻嘻地说,然后望着母亲。

    “说我心眼儿里去了,就喜欢大房子,亮堂儿地!大阳台都能种菜。”卓母附和道。

    卓玉的嘴横向下拉:“当初王锦添那么强烈要求要把旁边的房子买下来,哼,没远见!”

    “买下来那还说啥!51加 51 加在一起 102 平,再加上……”卓母认真地心算着,好像那 51 米已经归自家面积:“那能得 153 米,那房子得老大了!”她兴奋地直拍大腿。说来也怪,她是跟丈夫学的九九乘法表,然后有如神助一样,算加减乘除又快又准, 小账算得特别明白。

    “一百五十多米那得是四室两厅两卫一厨!妈,你和我爸俩就有单独洗手间了。”卓玉两眼在沉浸式幻想中放射出惊人的亮度。

    “洗手间得大点儿,整个大澡盆子,没事放热水在里泡着,老解乏了。这上一次澡堂子得两块五!”卓母附和道。

    这两个人真够奇葩的,卓玲看着在梦幻高潮中一唱一和的母女俩想,即使真有个大洗手间,母亲也绝舍不得放一大盆热水在里面泡着,她已经习惯了贫穷的生活方式,活命以外的需要,她能省便一定会省。卓玲由于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往暖乎乎的炕上一坐,疲惫感就强劲地袭来,她就想睡一觉。

    “二姐,要大要小,得你决定!二姐!”卓玉急得点名了。

    “啊?”卓玲虽然迷迷糊糊,但妹妹的话是听得见的,睡意减了不少,火气窜了上来。她非常后悔和儿子见完面后没直接回家。

    “你说咋办?”卓玉咄咄逼人。

    “什么咋办?”

    “房子买多大的,要跟你商量商量。”卓母帮腔。

    “你们商量呗,房子又不是我住。”卓玲极力压住自己的火。

    “我们有想法没用。”父亲前来助阵。

    卓玲故意问,“什么叫有想法没用?”

    杨双花和卓玉几乎同时说道:“没钱!”

    卓玲笑了,“我跟你们一样,就是缺钱!这回是带儿子去澳洲,吃住都不能太将就,现挣现花,维持最基本生活都得连滚带爬,哪有余富钱?”

    卓玉冲着父母笑了,“怎么样,我说指望不上吧!”

    “我自己一大摊子事还忙不过来呢,不掺和你家的事!”卓玲坚决地回道。只有叭叭嗑瓜子儿的声音。卓玉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见卓玲不理那个茬儿,有点急,脸马上沉了下来,动作幅度也大了。她将手中没嗑的瓜子掷到盘子里, 有几粒掉在炕上。她拍打下身上的碎屑,滑到炕沿,穿上鞋,披上大衣,出去了。柱子看不对劲,嘴说着出去买姜,也披上大衣跟了出去。

    卓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问:“她咋的了?”

    泉子接道:“那还咋的了?生气了呗!”

    卓母冲着卓玲说,“她酸性,爱吊小脸子!”

    卓玲问:“平时也这样?”

    卓德广慢吞吞地说:“平时也爱急,一有事更急。”

    “现在老头老太太都得看她脸色,一句话不对就开呲儿!”卓珊补刀。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觉得自己养老人有功呗!”

    卓玲说,“现在是老人在养他们全家啊!”

    “可不咋的,不靠我们他俩得喝西北风去!”母亲接茬儿道。她就是随风倒,大家议论谁她就议论谁。接着她算了笔账:柱子的小饭店黄了以后,再没做啥生意,两口子都没稳定工作,全靠一个大市场的摊位出租和自家房子出租,一年能收入三万块钱,偶尔柱子和卓玉会打点短工,这些收入交完社保医保所剩不多,若不是跟着父母一起过,白吃白喝,任他们自己的收入维持基本生活很艰难。卓家老两口的收入至少一大半都贴补给了卓玉。

    “要是我跟你爸俩过,一年六、七千块钱打住了。他们三口人在这生活,一分钱不掏,还不能亏嘴,柱子每天得喝一瓶啤酒,他喝,你爸就得喝!她家那三口人顿顿得吃肉!”

    显然,父母对卓玉一家也是一肚子意见。卓玲无法想像,以母亲对钱的看管力度,怎么肯搭在卓玉身上那么多钱?答案可能只有一个:对老年的惧怕。

    “妈,爸,她买大房子,你们附和什么?你们能掏出几米的房钱?买那么大个房子,装修钱谁出?取暖费一年得多少?至少五千块钱吧,谁来交?物业费谁来交?”

    卓德广讪笑道:“所以,不能买太大了,养都养不起。”

    “我可告诉你们,不管他俩怎么忽悠,房本千万不能改他们的名,这是你们未来的一个保障。”

    这时,卓珊偷偷地给姐姐使眼色,嘴巴动着,看唇形,分明是在说“改了”。卓玲目光转向父母,一看这二位表情相当不自然。“是你们的名吧?”她追问道。

    卓德广底气不足地说了声“是”。

    杨双花则强硬地回答:“是,咋不是呢,是我们的!写你爸的名!”她爱撒谎,但技巧太差,每次都因此地无银三百两而被人识破。

    “房本呢?放哪儿了?我看看!”

    “谁知放哪儿了?”卓德广嘟哝一句。

    “好吧,等我让房屋交易中心的同学帮着查一下就知道了。”

    卓玲这一诈立刻让父母的脸上现出可怜之色。她干脆直接问了:“什么时候更的名?”

    “就是刚哄哄拆迁那会儿。”父亲算是承认了。

    “不给改她作死地闹!”母亲附和道。

    “我当初拿钱买房的条件就是房本必须写你俩的名,记得吧?”

    卓德广有点激动:“她差点喝药,要是没柱子拦着,一瓶子耗子药就下肚了。我们能眼瞅她死?”

    “ 她敢喝吗?”

    “咋不敢呢?你可不知道她!”父母异口声地说。

    “那你们也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卓德广说,“你当初不是答应以后房子归她吗?”

    杨双花马上附和,“反正早晚的事。”

    “我从来没答应过房子归她,我只说过,以后,谁侍候你们,这房子归谁!”

    杨双花厉声道,“你不是这么说的,你就说房子归卓玉!”

    “房子是我妈出钱买的,凭什么全给她?”一边看电视的管毅彤突然说话了。 他这一代孩子的财产意识远胜长辈。

    卓玲拍了儿子一巴掌,示意他不要说话:“第一次是这个房子还没买呢,只说房东要卖这个房子,问我买不买,当时你们电话开着免提,好几个人都在场, 我说买吧,钱我掏,爸你当时挺感动,说等我回来,房子更成我名也行,还说留给管毅彤,我当时就说,写你或我妈的名都行,谁侍候你们到最后,这房子归谁。后来,我汇钱之前又跟你们重申,这房子必须写爸妈的名字。第三次说是我刚从澳洲回来,在饭店的酒桌上,卓玉、柱子、卓珊、泉子还有我姐、我姐夫都在场, 这话我又说了一遍……”

    “那我可没听着!”杨双花又开始耍赖。

    “二姐是那么说的,我听见了。”卓珊坚定地站在了二姐一边。

    “说过。”泉子也附和媳妇。

    “怎么样,他俩都听见了吧?即使你们没听着,我掏钱买的房,你们这房子不要了,想给别人,是不是听听我的意见?我不是想占这个房子,是希望这个房子给你们晚年一个保障。”

    “那已经给了,你说咋整?我们不能眼看着她死!”

    “妈,爸,我就不明白,你们明知道房本已经改了,刚才还跟卓玉一唱一和的敲打我,想让我再为换个大房子掏钱?我养活你们是义务,我凭什么还养活他们?他们拿过我多少钱你们不知道吗?那都是我的血汗钱!爸,妈,你们这样太让人心寒!”

    “等赶明儿个还给你!”杨双花强硬起来,“你寄回来一万九千出头,我和你爸身体还行,以后捡破烂儿还你!”

    卓玲一下子哭出了声:“妈,你这记性不错啊?我是按一万九人民币寄的。也许你现在觉得钱不多,可那是我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攒的,还向老板预支了工资,给你们寄完 3700 澳币之后,我兜里只剩下 1 块 3 澳币,换成人民币七块钱。但当时,我没去想自己怎么用这 1 块 3 澳币支撑十天的生活,心里只有自豪,因为我终于可以为我的爸妈买一个栖身之地,让他们从今以后不再居无定所!”

    “你们欺负我妈妈!”管毅彤喊完这句话也两眼通红。“妈妈,别在这儿了,我陪你回家。”

    卓玲起身欲找鞋,卓珊上前安抚二姐,突然一声怒吼在整个房间掀起巨震:“你个王八犊子玩意儿,杂种x的,没事闲的在我家里挑外撅!xxxxx!”

    是杨双花在骂卓珊。特别难听。虽经过四十多年县城文明的熏陶,她依然改不了说脏话的毛病。

    泉子忽地站起:“媳妇,走,回家。”

    “你骂自己的孩子的骂这么难听,实际上你骂的不是自己吗?”卓玲边穿鞋边说。

    “你也滚xx蛋,损我们两个老的跟损三孙子似的,有俩儿钱装xxxx!”

    卓玲穿上鞋和衣服:“妈,你做为一个母亲,当着我儿子的面用脏话骂我,如果你不正式向我道歉的话,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你们保重!”

    这时,大门响,卓玉和柱子拎着点蔬菜进来了。一看室内气氛不对,“怎么了这是?”

    卓德广喊:“走什么走?你妈说话就那样,你们又不是不了解她!”

    柱子劝大家都坐下。

    “因为啥呀?”卓玉问。见没人吱声,她又敏感地追问一句:“是不是因为我呀?”

    “还问啥?因为一个破房子把人都得罪光了,逼着我给她道歉!”杨双花气哼哼地回道。

    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嚎,卓玉已经扎到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在一声漫长细弱的抽泣之后,卓玉没了声息。

    众人连喊带叫,掐人中的,拍背的,卓玲没有上前,趁乱带着儿子出了门。卓玲不知道姐姐是花了多长时间研究原生家庭的本质,才能提炼出那么一句精辟的话:你要想改命,就得离这家人远远的。现在,她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完全赞同了。

    “妈妈,你别生气,我和你一块回家。”

    “你还是留下来给大伯过生日吧,告诉你个事,但目前得保密,跟谁都不能说,我们去澳洲的签证已经下来了,可能三五年内,你都见不到大伯一家。说心里话,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看得出来,管毅彤比母亲还忐忑,他坚持送妈妈到长途客运站,“妈妈,你太不容易了!”

    卓玲重又涕泪涟涟。不仅是跟娘家的委屈,还有命运被利昂抓在手里的恐慌。

    “儿子,你要做好准备,我们到了澳洲会很难很难,比你经历过的任何时期都、难!”她本想用残酷这个词,但怕让儿子担心,还是用了个“难”。

    “没事的,妈妈,我们住红房子那会儿多穷,但我最喜欢那个时候。”

    他没有看她,低着头,用脚蹭着地上的残雪。傻孩子,他以为“难”都是和贫穷有关。

    毅彤 5 到 11 岁时,卓玲一家人租住在一个五十年代建的苏联式楼房的半地下室里,楼是红砖的,涂成了褚红色,所以毅彤总管它叫红房子。那间十三米的出租屋只有上午的时候才有阳光从上半截窗子透过来,与另外一家人共用厕所和厨房。到处爬满蟑螂。卓玲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大部分来自那会儿。那是一段穷困的光阴,管立强没工作,没医保,光医药费就要花去家里一半的开支。因为在裕城没户口,孩子上学要花钱。卓玲没有一天不为钱发愁,曾经二十块钱三口人过了一周。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日子却是儿子最美好的回忆。孩子要求不多, 无忧无虑的童年,有邻居玩伴,有个健全的家庭。卓玲难过地想,她给儿子的“美好”实在太少了。

    毅彤把头扭到一边,似乎在看一棵光秃秃的树,或者是看落在枝丫上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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