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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姐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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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马上就要结束了,正当卓玲发愁给不给儿子下学期学费时,澳洲大使馆的函到了,卓玲和儿子获得了移民签证。即日起的两个多月内,她和儿子可以赴澳大利亚。拿到签证,卓玲没有预想的那么欣喜若狂。从她被澳洲谴返到现在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物是人非。前景未卜。内心的忐忑不弱于第一次去澳洲。

    最着急的是利昂,他续签的签证,再过一个多月也到期了。

    “都说中国的房子不愁卖,那都是假象,就说你这个房子,也降了不少价,卖出去了吗?要不然,你就给我个授权, 让我负责房子的买卖。实在不行,我去趟韩国,把签证走活。”

    “利昂,你放心,不管谁负责卖这个房子,我都会将卖房钱的一半给你,但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带儿子去澳洲,而且,去了以后,我和你不再来往,行吗?”

    “你这人一整啥就严重了,既然让你去澳洲,就是要在一起干点事业。你不是我名份上的老婆,但是我会让你比大老婆还说得算。”利昂笑嘻嘻地说。

    卓玲感到无比恶心。

    “你是不是翻我手机了?怎么突然说这么绝情的话?我发誓,没有人能代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快快,让老公抱一下!”利昂凑过来,卓玲用胳膊推挡着,反而引来利昂更热烈的拥吻。卓玲假装笑了笑,她不想在和澳洲只有一张机票的距离时,惹怒这个瘟神。

    卓玲以看望父母为由,回到杨县。她没有惊动父母,而是直接到了卓红家。她此次回老家,第一重要的事不是看望父母,而是要将卖房事宜全权委托给姐姐。卓红现在正处于人生最好阶段,工作轻闲,家人健康,女儿考了研,儿子也大二了,公婆身体健康,她家里外面都没有操心的事了。卓玲电话跟她联系时,她满口答应下来。

    卓玲傍晚才到姐姐家,尽管天已经黑了,卓红还是站在大阳台上向妹妹详细介绍了新家的地理位置:阳台对着公园,走路七八分钟就是新的县政府大楼,离本地最大的商场和著名的杨县一中老校区很近。房子虽然装修得中规中矩,但都是真材实料,不失大气。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客厅的墙上挂着姐夫的书法和姐姐的十字绣。

    外甥女房间是淡粉色的,仿古小台灯发出暖光,加湿器喷吐着雾气。卓玲和卓红穿着同款不同色的家居服,靠在床头聊天。做了四十年的姐妹,卓玲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姐姐交谈,可能是氛围好,她感觉到心中的温暖,也特别庆幸姐姐借钱时,自己没有打折扣。

    “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我这个姐姐当得不够格,你最难的时候,我没帮你什么。管你借钱也是碰碰运气,借不到我也理解。那么多钱,跟婆家人一说, 脸上可有面儿了。谢谢你。”

    “跟我还客气!你怎么说没帮过我呢?跟管立强打架,你让姐夫帮我找个小旅店住了三天。要不,我带着孩子上哪儿啊?家里也没地方。”

    “家里有地方也未必能让你住。我们的父母啊,根本就不爱我们!”

    一时间,卓玲不知该附和姐姐,还是挣扎着反驳一下。

    但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件事,大概她二、三年级的时候,在外面跟小伙伴玩疯了,下大雨忘了盖酱缸,家里的大酱全被雨给淹了。东北有句老话:穷人解馋,大酱咸盐。一年里,尤其冬天,全靠这大酱下饭呢。那一天,卓玲被父母追打,一双塑料凉鞋都跑零碎了,天黑了,害怕,她爬上一棵大树捱到天亮,被蚊子咬了满身大包。天刚亮,她看见邻居何奶一路唤着“黑丫”走了过来,她才从树上下来。何奶把她领到自己家里吃了早饭,然后送她回家。母亲当时去扫大街了,父亲和几个姐妹正在吃饭。卓玲不肯进屋,把住门框哭。何奶将卓德广训斥了,说你们不能再打她了,孩子在外面遭了一宿的罪,没遇上坏人都万幸了。卓德广面对长辈,连边答应说“不会”,但是何奶刚走,他操起个条帚劈头盖脑就开始打卓玲,几个姐妹连哭带嚎地拦着他,卓玲趁机往外跑,被刚扫完大街回来的杨双花堵了个正着,她像拎小鸡一样把二女儿摔进屋里,咣咣两拳,直到邻居过来拉架,她才住手。多年之后,卓玲想到这事还很委屈,她不明白父母怎么那么心大,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跑出去一夜,他们竟然能睡着觉,起床之后竟不是第一时间去找女儿!

    “我嫁给于华斌以后,才知道父母的爱应该是什么样的。你姐夫家也没什么钱,五个孩子,那时候政府工资低,还经常拖欠,爷爷家姥爷家都困难,多少得接济点,好多年,每到月底,我公公都得向工会借点钱。我婆婆对于华斌偏点心,就这么一个儿子,但是对四个姑娘,该有的一点不会少。我公公对姑娘比对儿子好。小姑子快生孩子的时候跟婆家闹得很僵,妹夫还在部队上,没人照顾。她给家里打电话哭了。我公公放下电话就找我和于华斌谈,说‘我准备把你小妹接回家来,这事得跟你们商量,因为都说姑娘在娘家坐月子对家中的儿子不好,所以怕你们介意。我是这样认为的,华斌你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不应该信这些东西,小红你要是介意,我也不怪你,我给你们出点钱,你们自己租个房子。’我赶紧说我不介意,我公公特别感动,从那以后,真的就把我当成自家姑娘看。我还记得你怀孕九个月的时候,肚那么大,让管立强给揍了,你想回家住,爸妈没让,晚上一左一右把你押回老管家了。

    “这事我都不记得了,一点印象没有,主要是打架次数太多了。”

    “怎么没印象了呢?那天晚上咱爸咱妈送你回家,我接姑娘上舞蹈课回来, 正好在路上碰见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买的梨还给我拿了两个。”

    “对,就是那次,我偷偷地跟咱爸说,她都这么大肚子还挨揍,管立强也太王八蛋了,让他给赔礼道歉再让小玲回去。咱爸说了句啥?‘那不行,她都那么大肚子了,万一把孩子生在我家怎么整?’他说的是‘我家’,我记得特别清楚。”

    卓玲早都意识到自己的出生是不被父母祝福的,在有了一个女孩之后,他们极希望能有个男孩。再加上小时候长得比姐妹们都丑,她承受的责骂最多。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把她抱在怀里过,基本上是捡姐姐的旧衣服穿,稍大一点便和姐姐换着穿。那些外号和打着补丁的衣服成了她童年时代的烙印。

    “你要不是去了澳洲,又给钱又买房的,他们会对你这么恭敬客气吗?你刚才那会儿突然跟我说不想去澳洲了,把我吓一大跳!可不能闹情绪,一定要去。你跟我不一样,心太软,手又松,没几天就得让他们把钱包掏空。我是能抹下脸硬下心的人,不想帮就不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卓玲感觉父母有点怵姐姐。有一次,母亲在背后说了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他们怵她的缘由:“我可不敢惹那个犟种,急眼了,她敢去死。”

    “躲他们远远的,不愿意给,就装傻,反正他们也找不到人。你要是留在这里,管你要,你不给就能找上门去,跟吃大户一样!我这一买房,他们现在都开始张罗买房了,你扛得了吗!我知道他们在背后骂我自私、势利眼,瞧不起娘家人,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不这样,我自己的家还能保住吗?我是对婆家人好,那是应该的!因为婆家上下都是为我们付出,大小姑子往家里送东西从不手软,从蒿蒿出生,婆婆的工资就全部交给我支配,说俩孩子需要钱,做到这份儿上,我再不对人家好,叫人吗?咱家那几个除了冷嘲热讽外还给过我什么?一见面不谈亲情,就是递小话儿叫你往外掏钱,像欠他们似的!”听得出,卓红对娘家人的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

    “那几个人,不理就算了,我也烦他们,尤其卓玉,说话咋那么恶毒!但是,别跟老人执气,他们也六十多岁了。”

    卓红摇摇头:“说句实在话,他俩,我也不愿意见!”

    卓玲轻声劝道:“别介,他们没文化,但毕竟是父母。”

    卓红突然有些愤怒:“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

    卓玲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触怒了姐姐,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从来没为我说一句公道话,不管谁骂,他们都跟着附和,甚至骂得更多。我的冤屈,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吗?”

    卓红哭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泪水打湿了卓玲全新的家居服。肯定是有更大的秘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记得刀具厂那件事吧?”

    卓玲点头,似乎明白了在 28 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里隐藏着自己不知道的残酷。

    县里有个国营刀具厂,除生产军用刺刀外还兼带着生产家用刀具。在刀具库房围墙边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块子,据说有七八十斤重。因为从建厂那天起,这个不规则的大铁块子就一直放在那儿,所以,工厂职工认为它放在这里就像一棵树生根于此,理所当然。卓玲的父亲卓德广有段时间在刀具厂扛大个,做为非本单位职工,他一眼就盯上了这个奇怪的铁家伙,看到上面的千年老锈,他甚至一度怀疑它不是铁,如果是铁,为什么这样白瞎好东西?他研究了好几次,确信的确是铁。问别人这东西放多久了,人说来厂里上班那天起就有,也不知道放那儿干啥的。在一个晚上,卓德广刨开铁丝网,进入刀具厂,最艰难的程序是将已经生根的大铁块子从地上拔出来,剩下的工作就轻松了。他是扛大个儿出身,当时才四十三、四岁,扛起这个七八十斤重的东西对他来讲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路上,铁块上面的青草和泥土扑簌簌地掉落他的肩头和衣领里,金属锈蚀的颜色浸渍到皮肤里,在汗水的作用下,形成强烈的搔痒,但这都无法对抗发了财的兴奋。就在他一只脚从来时刨开的铁丝网洞迈出时,一道手电筒光照到了身上。

    卓德广一夜未归,家人慌神了,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快中午时有人来报信儿,说他偷东西被刀具厂保卫科抓了。卓红卓玲跟着母亲去了刀具厂。

    保卫科是个单独的小平房,走廊挺长,大门左手边是办公室,右边那撇儿安了一个铁栅栏。那时是八月末,窗子都开着,母女三人走到离门口几米远的时候,就听一个男的在嚎,呜啦呜啦地说什么听不清楚,接着啪啪两声,好象是用板子抽的,那人不叫了。虽然娘仨个都听出不是卓德广的声音,但也吓得直哆嗦,几步的路,要相互搀扶才挪动到门口。进去以后也没人搭理,干等了一个多小时,快中午了,他们一个副科长过来了,说卓德广罪行很严重,盗窃金额估计十万以上。一听这个数字,母女三个差点昏了过去,当时他们一家一个月的收入加在一起不到六十块钱。她们都没敢问盗窃了什么就齐刷刷给副科长跪下了,哇哇大哭。副科长说,“看你们也挺可怜的,我下午再跟厂领导疏通一下,尽量把金额往下降点。这样吧,你们下午四点半以后再来听消息,一定要四点半以后来哦!不用来这么多人,让别人发现有走后门倾向,我们得受处分。”

    下午四点钟,杨双花带着卓红去了刀具厂,12岁的卓玲被安排在家照顾两个妹妹。

    “我俩下午将近四点半的时候到保卫科,没人理,叫我们站外面等,快五点钟,人都陆续下班了,那个副科长出来叫我们进去,态度挺好,先打开栅栏门让我们去看咱爸。一个小黑屋,地上铺个草垫子,一见我俩过来,爸就哭了,裤子全脏了,都是屎尿,被电棍打的。妈就跺脚蹦高满嘴脏话地骂他为啥撬银行,他说没撬银行,就偷了一块大铁疙瘩,还没偷成。等我们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除了副科长,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咱妈平时骂起人来跟蹦豆似的,要是谈正事,她啥也说不出来,那上哆嗦的。我问副科长,我爸就偷了一块铁疙瘩,还没偷成,怎么说他偷了十万块钱呢?他解释的原话我已经忘了,大概其就是那块铁疙瘩是为军工生产搞科学实验的,看在自然情况下,铁的风化进度,要放一百年,人为去动它,科学实验就不准了。它的价值比十万块还值钱!你爸这个事说大就大,说他破坏军工生产,你说事在不大?判刑够了吧?说小也能小,事在人为。我跟妈又给他跪下了,他也不说什么,从抽屉里拿把钥匙就往外走,我俩急忙站起来跟出去了。他把旁边的门打开了,冲着咱妈说,要不然让你姑娘进来谈一谈。我当时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要签字什么的,他可能嫌咱妈不识字?回头看咱妈,她把头扭过去了,看窗外……”

    卓红哽咽起来。

    “我一进屋就明白了。那应该是他们的值班室,屋特别小,有个单人小铁床,床边放着个带一个抽屉的小桌子,松木的,没刷漆。他给我解衣服的时候,我就哭了,但没反抗,我说,叔,我才十六,第一次,不懂,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全听你的,但完事儿之后,能把我爸给放了,家里六口人,靠他一个人挣钱。他一看我挺乖巧的,就说,你放心,我在单位还能做主。从进屋的时候,我就看见桌子上有盒印泥,后来,趁他不注意,就把几个手指头插进去,再伸到抽屉底下使劲儿按。就是想留个记号,万一他反悔了不肯放人,我就找派出所抓他。至少证明我进过这屋子!出了保卫科,应该不到六点,天蒙蒙黑。八月末,晚上冷,我也没哭,就是全身哆嗦,忽忽悠悠的,腿跟面条似的,低血糖的感觉。妈一直等在大门口,见我出来,她只问了一句:他说没说你爸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我说,他说明天会放人。然后,我俩就没再说什么。走在路上,看一个人挎着泡沫箱在卖馒头,还有糖三角,比馒头贵三分钱,她给我买了一个糖三角,我给她掰了一半,她没吃,都给我吃了。第二天,咱爸回家了……”卓玲已经泣不成声,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

    “我发现怀上蒿蒿的时候,计划生育特别紧,生下来,我和你姐夫的饭碗肯定砸了,还得罚款。所有知道的人都劝我去做了,我跟你姐夫商量,说想给佳佳开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这样就可生二胎了。他一听就生气了,觉得像诅咒了孩子似的,说以后她找工作找婆家都会受歧视。可是我也看出来,他也舍不得肚里的孩子,犯难。那几天他总发无名火,有天晚上,我俩吵架,公婆也帮着他,我就出门躲了。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我就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因为自己也体会到了父母对孩子的爱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十六岁不懂什么,她三十五岁了那年,难道不懂人家非强调要四点半以后再来是什么意思?姑娘单独和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屋里待二十来分钟是干什么事?她不怕我怀孕?以后找不到婆家怎么办?咱爸不明白怎么回事吗?为啥我跟妈去了第二天他就放出来了?他们两个平时武马长枪地,为一个咸菜疙瘩一句玩笑能打得头破血流,轮到这么有辱家门的事他们都沉默了?我突然间觉得这事就像发生在昨天,刚反过味来似的,想了很多很多。当时天黑了,我不敢往太远走,就站在街边哭。你姐夫可能听别人告诉他了,跑过来找我,让我跟他回家。一进屋,他也哭了,说,你生吧,但我有一个要求,如果这是个男孩,以后你不能偏心,两个得一边大,甚至给姑娘的要丝缎儿子的多,因为她这么小就替我们担起过天大的事!那一刻,我心一下子清亮了,我欠娘家的一切都已经在我十六岁那年还清了,今后帮不帮他们,都内心无愧。你姐夫跟我的时候,那真是干干净净的一张白纸,那方面啥也不懂,他但凡听过别人谈论男女之事,都不会让我得手!这么好的丈夫,我只能把一个污染过的身体给他,所以,我欠谁的呢?”

    卓玲哭得比卓红还厉害,她的心被十六岁的姐姐扣在抽屉板下面的红手印戳得鲜血淋淋!一下子,她理解了姐姐的自私和疏离,也不停地在心里为自己可怜的父母辩解。母亲只读完了小学一年级,能把阿拉伯数字认识全就不错了,她的婶子守寡后再嫁到卓家,所以她和丈夫卓德广属于没有血缘的亲戚,十八岁嫁到卓家,十九岁就做了母亲,在县城里做清扫员,每月十一元的工资。她四十多岁时才第一次到杨县以外的地方。因为不识几个字,稍办点复杂的事,都得拉上丈夫或女儿。她节俭到令人发指,发霉的干粮长毛的咸菜宁可吃了住院也绝不扔掉,她为捍卫每一分钱的岗位不屈不挠,成为全家人长期的公敌。她自有一套对付生活的绝招儿,那就是从不把来自丈夫的家庭暴力当做伤害,每次不等伤口结痂,她已完全忘记,能吃能睡,好像流血的那个人跟她毫无关系。但要是丈夫瞒着她给女儿们买根冰棍或糖果,她能记恨上几年,生气的时候就拿出来骂。所以,那一个买给大女儿的糖三角已足以表达她所有的心理活动。卓玲相信,二十八前的那个下午,母亲是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的,不然,她不能去之前穿上那个走亲戚时才会穿的白色的确良假领。卓玲已经记不住母亲穿的什么衣服了,但那雪白的假领记得很清楚。即使她用当时的审美看,都觉得别扭。母亲是做了准备的,要自己上,可是那个禽兽说要和姑娘进屋谈一谈时,她只好把头扭向一边,是慌乱还是不愿面对?她站在门外等待大女儿的二十多分钟时间里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尽管母在每一次夫妻之占中不停地诅咒丈夫“出门让车撞死”“让雷霹死”“让酒噎死”,可她是真心爱丈夫的,爱到必须用恨的形式来解决。每次被丈夫拳脚征服后,她都讪讪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唉,谁让咱没给人家生个儿子呢!卓玲在心里为母亲辩解完又替父亲辩解。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六岁没妈,七岁迎来继母,虽然继母对他不错,但她自己带来两个孩子,来到卓家后又生了三个,八口之家靠卓玲的爷爷一人的工资,生活拮据可想而知。父亲年轻时很英俊,身材挺拔玉树临风,口才好,爱文艺。他十七岁去当兵时,文化程度在部队里算高的,连里搞宣传,写板报都由他来完成。但是,他每一个高光时刻的来临,都意味着一个好运的结束他自编自演的快板书在部队里引起了反响,被抽调到宣传队,在这期间,他跟一个女文艺兵偷偷搞对象,被战友揭发,只好灰溜溜地复员回到杨且,进县道路队工作,修路,这是个苦活累活,而且挣得少。为了多挣点贴补家里,他主动去建筑队扛大个,虽然更累更苦,但挣得稍多,可落在自己手里并不多,一大半要交到家里养弟妹。二十四岁还是个穷单身汉,因为掏不起彩礼,又不好驳继母的面子,他只好娶了小七岁的农村姑娘为妻。这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战斗了大半辈子。妻子不识几个字,满嘴脏话,呆板,不解风情,反感他的每一颗文艺细胞,更厌恶他交朋好友,因为需要花钱。他生不逢时,只要脑袋一活泛,就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大铁疙瘩之后又出过更在的事。他看别人倒腾粮食赚了大钱,他也开始倒腾粮食,刚把本钱赚回来就被抓了。当时,私自倒卖粮食犯法,他被判两年有期徒刑。刑满后,跟朋友合伙开养鸡场,结果遇上瘟疫,几天的功夫,鸡就死光了,欠了一身的债,最后卖掉家里的房抵债,全家人长年租房住,直到卓玲去澳洲后,他们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个英俊、说快板书、踩高跷的父亲逐渐枯萎成一个木讷好酒的暴躁汉子。

    卓玲觉得这一夜流的眼泪比到澳洲第一个月想念儿子时流得还多。她不会试图去劝姐姐理解父母,那样,对不起姐姐苦难的十六岁,但是她又比姐姐更多地心疼父母。在来杨县的长途大巴上,她对澳洲的动摇从未如此强烈。可能与要卖掉的房子有关,但又不是,一个房子的钱跟去澳洲获得的利益相比,肯定不在同一天平上。是什么使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动摇,她自己也不明白。现在,所有的哀伤全部化为强烈的决心: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澳洲,挣很多的钱,给父母买更大的房子,让他们的晚年过上体面的生活。她要用自己的力量为父母转命!

    这一夜,长期保持客气的姐妹俩无话不谈。卓红主动透露了另一个秘密。当年,卓红能成为于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一直是个谜。于家人曾对于华斌采取了严防死守的策略,一对恋人根本无法见面,而且于家不断托媒人给于华斌介绍对象。没成想,卓红在一边倒的唱衰声中逆风翻盘,出人意料地和于华斌举办了还算隆重的婚礼。旁人只能有一个解释,卓红肯定是奉子成婚。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卓红婚后一年多才生了女儿。

    卓红告诉妹妹,在和于华斌发生几次关系后,卓红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内容大概是自己主动和卓红发生关系,并保证娶她为妻,绝不和别人结婚。保证书上不仅签了名,还按了手印。卓红在数个月无法和于华斌取得联系后,自己去了县政府,直接找到于华斌的父母,说她手里有于华斌签字划押的保证书,如果交给公安局,会影响于华斌前途。当时正赶上全国严打,于华斌的父母身为政府工作人员,对形势还是很敏感的,如果卓红咬定于华斌耍流氓,即使于华斌不被判刑也得皮肉受苦,只好咬牙答应了这门亲事。

    “你姐夫的一家人都正派,要脸儿,如果他们真耍赖,其实我也没什么办法, 可能就是去死。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家庭的女孩儿想投奔个好人家不拿出必死的决心,都成不了。当初追过我的人有几个后来发大财的,但我一点不后悔,至少,我姑娘儿子都成为了体面人家的孩子。”

    卓红非常舍得在孩子的教育上投入,两个孩子也争气,都考进了名牌大学, 女儿刚考上本校的硕士,正在和本校的一个博士小伙子谈恋爱。儿子去年高考, 成绩位列全县第三。

    第二天上午,卓玲和姐姐一起去公证处办理了委托公证。

    从公证处出来,卓红要去上班,卓玲去娘家。两姐妹拉着手不愿意放下。

    “玲儿,去澳洲能跟王锦添过下去更好,过不下去也不能跟那个姓齐的混日子,一定要找个好男人。就把周至皓放在心里当个纪念吧,你俩隔得太远了!”听出“隔得太远”不单单指距离上的遥远。卓玲苦笑:“是。没想过跟他能怎么样,跟人家不是一个档次。想想而已,在心里憋久了,想找个人说。”

    “对,就想想得了!我倒不担心他的腿,十多年了,应该不会复发了,但是搞艺术的人吧,对婚姻家庭都不起劲儿,他跟对象处了快二十年,就是不结婚啥意思呢?我感觉不是他对象的事。那么优秀个女孩子一直跟着他,不离不弃,肯定是爱他啊,女的哪有不想跟自己爱的人结婚?”

    “我也好奇这个事。不过,姐,虽然我也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事情都比爱情重要,可是,我还是想,只要他能爱我,我愿意奋不顾身,也不在乎天长地久、结不结婚,就简简单单爱,只是没这个机会而已!”

    “那你图什么啊,傻妹子!”

    她想了想:“他、能让我优美。”

    卓红又一波泪水沧然而下:“那也别奋不顾身啊!姐希望你幸福!”

    “放心吧姐,我一定努力去幸福!你是我的榜样。”卓玲抱住姐姐:“去澳洲之前,可能没时间再回这儿了。”

    “这回去澳洲你有正式身份了,不忙的时候就回来看看,你和孩子住我家。”

    卓玲哽咽点头,抱住她四十岁才第一次拥抱的姐姐:“可是姐,我还没跟你亲够呢,呜,姐……以前从没想过,我们俩会这么亲,都四十多岁了啊……”

    两姐妹站在路边,不顾众目睽睽,紧紧相拥,和早春的西南风一起呜噎。一只巨大的喜鹊在灰色的枝丫间蹦跳,挂在马路隔栅上的标语条幅已经千疮面孔, 卓玲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上面写着:平安出行,全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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