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陌生的家
卓玲先下车,按响了电子门上 102 的对讲器。“谁啊?”
是管立强的声音。卓玲的心一阵乱跳。“是我,开门!”
司机打开后备箱,帮卓玲把行李拿出来。寒风刺骨。远处的雪发出清冷的光。管立强从大门里走出来。她和他之间是强大的西北风,忽忽作响。在澳洲时积累起来的对他的原谅与同情烟消云散。时间可以磨去爱磨去恨,可磨不去厌恶。厌恶是有根的,看似枯了,遇到合适的气候又会生长。
他责备道:“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嘛!”卓玲被澳洲移民局遣送的事他知道,但不知道她何时到家。
卓玲勉强一笑:“不用,这么晚,还得麻烦你。”她试图用语言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希望他听得出。
单元门和家的门之间有几个台阶的楼梯。管立强提着最大的行李箱在前,卓玲提着小件物品在后。沿着楼梯默默向上走,在感应灯突然亮起时,她希望此刻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依然还在珀斯。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胖了,空着羽绒服,体型显得更加臃肿。有一根羽毛忆向外探出大半截,如果换了利昂,她会伸手把羽毛摘掉,然后胡闹地拈到他头发上。
门开了,卓玲的心脏跳得慌乱而杂沓,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好在,扑面而来的不是她家惯有的热乎乎的柴米油盐味。门厅里立着一个细高的英俊少年,笑盈盈地,羞涩不语,眼神稚气清澈得令人心疼。
管毅彤,她的宝贝儿子,她的氧气和光。
卓玲进移民局拘留中心的第四天,那个满脸长着金灿灿绒毛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如果交三万五千澳币保释金,她就可以有五天假期出去办理自己的事情。五天,足够在澳洲广懋的土地上消失的。只要几个小时,她就可以逃到悉尼或墨尔本或随便什么地方。卓玲又哭了,在看到希望的同时她不知为什么更感绝望,这是承担不了的鼓舞与畏惧。金毛鬼佬非常和善,说通过监控录像,他们发现她每天都在哭,希望她坚强,如果她不想申请假释,那就不准备让她过庭了,尽快遣返回中国。
卓玲马上给利昂打电话,坚定地说,“我想留下来!”
利昂毫不犹豫,“只要你下决心,我就去筹钱,至少还得两万。”
当时卓玲在澳洲有账号上还是有一万五千澳币。她有多少钱利昂一清二楚。虽然做出了决定,但卓玲内心里刀光剑影疑虑重重。如果逃出去的第六天就被抓回来怎么办?平均一天七千澳币,差不多四万多人民币!她经不起这种奢侈的逃亡。可如果真能和利昂在悉尼干上几年生意,三五万澳币的损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她不敢下这个赌注,留下来的话,她依然是被“缓期执行”的非法居留者,无数个劫在前面等待着。几天前在停车场里被移民局特工追逐的情景令卓玲想起来便发抖。最后,是浮现在眼前的儿子的面孔止住了她继续留在澳洲的执念。也许,这是上天的暗示,叫她回去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这样一想,内心所有的争拗都平息了。只有母爱能与强大的爱情抗衡。她强迫自己为这个决定挤出点自豪感来。
在拘留中心住了十一天后,卓玲坐着移民局的笼车直接到达机场的停机坪。这十几天,不,是滞留澳洲的这些年,对这个情景的想象一直在折磨着她。那是注定的命数,无论制造多少阴差阳错终究都躲不掉的。
她“享受”到被谴反人员的待遇,成为第一个走上飞机的乘客。移民局还算人道,没有给她戴手铐。在飞机起飞之前,她还有机会:撞击鼻部、扭伤手腕、将钢笑吞到胃里……这通常是非法居留者抵抗遣送的最后杀手锏。卓玲不会用这样的惨烈方式,她出国的目的就是为让儿子过上舒适的生活,为居留而作践自己,就辱没了她的使命。
毅彤轻轻叫了声妈妈,脸红了。
他长高太多,声音都变了。卓玲突然有些许失望,她无法拥抱这个差不多要被称为小伙子的孩子了。那是个陌生的身体。
“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呢!”卓玲轻声说。她疲倦至极,连嘴都懒得动。她说想喝水,直接进了厨房,其实并不渴,只是想用这个行动给对方一个缓冲,体面地走出那个房间。管立强跟了过来,为她倒了一杯水,她端起水杯进了卧室,可是管立强又端着一杯牛奶进来了,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室内暖气过于充足,几乎近于燥热,鼻腔被炙烤一样,忽忽冒火,她觉得难以适应。
“热吧?把毛衣脱下吧!”管立强边说边凑了过来,要帮她脱衣服。
卓玲急忙说不热,生怕他的手抢先碰到自己身体上。其实她感到很热了。
对管立强的生份与厌恶不是因为利昂,也不是因为五年多的分离,而是早伴随在十几年的婚姻中。那是什么样的生活?疾病、暴力、贫穷、债务等负面恶性的字眼儿像鬣狗样尾随身后。想当年,她借贷出国,很大的原因就是想以一种无需流血的方式从他的身边逃开。到了澳洲,确切地说是珀斯,她才知道自己有资格拥有幸福,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卓玲没喝牛奶,起身到门厅,打开行李箱,拿换洗的衣服。
“我去洗个澡,太累了,想清静地睡一大觉。”她说。还是暗示他主动搬到儿子的房间去。
管立强说,“水温我已经调好了。”
卓玲进了洗手间。
管立强在外面敲门,“里面有新毛巾!”
他的过份周到令卓玲厌恶。
“不用!你休息吧,别管我!”
卓玲想把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待洗的衣物,其中有管立强的。她把脏衣服放到洗衣机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