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初春的天亮得极晚,在灯火映照下,更是显得愈发夜色深沉。
元阳景唇角笑意微淡,琉璃般的眸子看向身边的人,好似什么都不懂:“流言?”
宁玉景犹豫一瞬,还是道:“就在春闱放榜不久,京中有流言称,杏榜前三均为女子,中举的女子数量亦高于男子不少。巧合至此,实在叫人生疑。定是……”
说着说着,宁玉景就沉默了。
他低着头,眼睫低垂,眉头紧锁,像是在懊恼自己不该说这些。
——
大雍实行科举制度。
百姓想要入仕,便得读书科考,榜上有名,才有资格。
而且,大雍与其他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不同,女子是可以读书入仕的。
因为大雍的开国太/祖,就是一位女子。
而□□传位的太宗,也是一位女子。
她们励精图治,大力开办女子学院、提拔女性官员,修订新的历法,推崇新的思想。
时至今日,大雍的朝堂上已有了许多位聪慧坚韧的女子。
她们才干出众、心怀天下,不输任何男子。
当然,几千年的陈规不是那么好打破的。
男尊女卑的思想至今还在某些落后封闭的人脑子里根深蒂固,只是比起百年前,已经好太多了。
就好比此刻,会试及第之人女子数量高于男子不少,京中就起流言蜚语了。
而今年春闱,裕安帝让元阳景从中协助。
是以,京中那些流言,有暗指元阳景之意。
宁玉景知道,若是殿下出手,定能完美解决一切,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而殿下方才接连打断他的话,何尝不是一种委婉拒绝。
只是他还是想帮。
——
元阳景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像是没听懂,道:“此杏榜是孤亲自考核过的。那些姑娘名副其实。”
宁玉景忙道:“我信您。”
虽都为太子,可宁玉景在她面前却从来只以“我”自称。
元阳景不语,只含笑看他。
宁玉景怔了怔,忽然再度垂眼,道:“只是,殿下,光我一人信您没有用。京中众人如今都说,都说……”
第二次了,他还是没能将那些不堪的、肮脏的流言说出口。
“都说什么?”元阳景扬了扬眉,笑眯眯地问他。
少年人的眸光清澈,喜恶都一目了然。
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说话。
没办法,元阳景只好自己接下去:“他们说孤将这科举,当成为自己谋私的工具了。那些姑娘,只怕有不少都是孤的人?”
宁玉景嗯了一声,脸色难看。
其实,元阳景说的已经很委婉了,京城中的那些流言,说得更难听的都有。
毕竟,当男人和女人被放在一块儿,最容易出现的流言是什么,大家都心里有数。
思及此,宁玉景眸色微沉。
心中似有万千黑色云浪在翻涌,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很想做一些什么。
张了张口,他道:“此次科举,亦有朝中高官之子落选……”
“不必在意这些。”元阳景再次截断他的话,神色微淡。
宁玉景回神,只听眼前人慢慢道:“世人多私,见人见物,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只愿支持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此乃常态,实在不必在意。”
眸中翻涌的黑浪渐渐沉寂,露出温软的月光。
宁玉景便用那映着月光的眸子看她,如同一只被训话的狼,正在看自己的主人。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回头面对着佛龛,轻声道:“是。”
他总是这样。
在面对元阳景时,姿态极低,温顺乖巧。
纵然偶有掩藏不住的戾气,也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消散无踪。
简直是世界上最乖巧可爱的孩子。
元阳景自然知道,身为周永星的小说男主,宁玉景就算病娇得天天想杀人,也比现在乖巧的模样看起来可信。
但他愿意在她面前装乖巧,她也就愿意多照拂他一日。
人非草木,相处这么多年,她是真心有些将这人当自家孩子。
左右这也不费什么事儿。
元阳景移开视线,看向佛龛。
“玉景。”
“在。”
修长的手指一粒一粒地数着手中佛珠,元阳景双目微阖,声音轻柔文雅,如同春风拂过柳稍,清溪淌过石子。
“这几日程先生的讲学,你应当受益良多。只是还需多多温习,不可懈怠。近日京中事多,你回府后不妨闭关学习一段时日,以免被外界事物影响。”
瞳孔一缩,宁玉景猛然看向身边的人。
殿外,寒风呼呼地吹着,李无相正守在殿门口,以便殿下随时传唤。
他们殿下有个怪癖,有时惊梦醒来,不管醒得多早,次日事务多忙,都会在佛前独坐到天亮。
这种时候,如非大事,任何人不得惊扰。
这么多年了,唯二两位可在此时入殿的,也就只有殿下的胞妹星毓公主,与此刻在殿中那位了。
说到这位宁殿下,李无相心情颇为复杂。
宁殿下来大雍时,李无相自己也年龄不大,才十一二岁。
他运气好,幼时便被指派到东宫来,虽为奴为婢,可殿下仁善,拿他当人看。
是以他基本上没吃过什么苦。
而宁殿下却不同。
他犹记得当年,宁殿下被送来大雍没几日,就……
李无相心中叹了口气,念了句佛。
自那以后,宁殿下便缠上他们殿下了。
那会儿宁殿下年纪小,也住在宫里,便日日来东宫寻殿下。殿下说什么他都听,想做什么他都追随,乖顺得不得了。
一来二去,宁殿下终于成了半个东宫的人,京中再无人敢欺凌。
再到如今,两位殿下关系亲厚,李无相觉得高兴,又心怀忧虑。
高兴是因为,他们太子殿下的知心朋友多了一个。
而忧虑是因为,宁殿下再怎么好,他到底不是大雍子民。
李无相忍不住看了眼紧闭的殿门。
无论未来如何,惟愿殿下一切都好。
——
宫门外,宁玉景同程先生告别,各自上了早候在此处的马车。
坐在车里,他脸上仍保持着温和纯良的笑容,可眸中星辉散去,露出凉薄的底色,显得那笑也凉了两分。
不多时,车门爬进来一个太监,垂首低声道:“殿下,次辅邓大人的儿子邓源……”
顿了顿,他像是才有勇气继续说:“昨夜在酒楼偶遇了二皇子,两人聊上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上面仿佛在冒着凉气,忙将身子缩得更低。
裕安帝子嗣不丰。
太子出生之前,宫中的孩子几乎都夭折了,包括先皇后自己诞下的三个孩子。
时至今日,除却一位灵慧公主,其他长成的皇子公主,都是在阳景殿下之后出生的。
加在一起,亦不过三子二女。
而那些早年夭折的孩子,因为年纪太小,甚至连排序的资格都没有。
是以阳景殿下虽生得晚,却意外地成了大皇子,占嫡又占长,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可总有人贼心不死,想将阳景殿下拽下来,自己上位。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笑容淡去,唇角放平,那双凤眼中凉意更重,黑黑沉沉。
宁玉景忽然想到今晨见到的殿下。
他跪在佛龛前,垂首阖目,脊背却挺直,仿佛就算无上神佛在此,亦不能令他折腰。
转头看过来时,殿下的那双眼,温柔得令他心颤。
指尖一顿,想到那段目光,宁玉景胸中翻涌的戾气总算消散了些。
随后他又回想起,殿下修长的手指数着玉色的佛珠,一粒又一粒,口中默默念诵着的是……
启唇,阖目,他跟着记忆里那人轻轻地念诵: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耳边声音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叠。
仿佛是他在与殿下同念。
宁玉景想。
他何必见如来。
他早已见到了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突然听见上头念起了佛经,一直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
他将头压低。
果然,不多时,殿下不再念经,声音里也带上先前的笑意。
那笑意温和平静,像极了大雍某位金尊玉贵的殿下。
“还不快起来?”宁玉景道,“他们想找死,随他们去,孤要回府读书。”
——
世人皆知,裕安帝对昭慧太子极为重视。
其十四岁被赐上朝听政之权,十五岁开始着手处理些简单政务。
到了十七岁,裕安帝更是将春闱大事交给太子负责。
君臣父子,能做到这般放心且用心教导,可见太子在裕安帝心中的地位。
而昭慧太子亦未辜负陛下的厚望。
他克己复礼、清正英明、处理的政事都十分圆满,是天下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储君。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春闱,却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当然了,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太子坏话,所以都暗戳戳地以那些女进士“背后有人”、“上头有靠山”等词汇内涵一下。
至于他们说的是谁?那当然是靠别人自己猜了。
反正他们可没说是太子。
也有可能是别的考官蒙蔽了太子殿下啊,对吧?
对于这些流言,元阳景权当没听见,整天该吃吃该喝喝,到点上班……啊不是,上朝。
摸完鱼——不是,应当是旁听完朝政后——就回东宫继续吃吃喝喝、看书休息。
裕安帝拿她当未来天子培养,给她安排的事情只多不少。
这会儿春闱刚过不久,她总算有时间能休息一会儿,自然要珍惜。
否则,其他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三月份先农礼,她还得跟着陛下一起折腾。
谁知刚休息了没两天,元阳景的胞妹星毓公主,听闻流言后怕她生气,特意进宫来安慰她。
到了东宫,她发现元阳景正坐在东宫瑶湖边上钓鱼,看着是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于是,星毓公主自己给气到了。
她气呼呼地说要去紫宸殿找父皇告状,告就告太子顽劣,居然不管政事,就知道在东宫钓鱼!
元阳景:……
她无奈道:“别闹了,开春换季,父皇身体不适,可经不起你去折腾。”
说完,她又安抚:“湖里刚放了你最爱吃的鳜鱼,皇兄钓几尾上来,给你做松鼠鳜鱼。”
元怜星权衡了一下,矜持道:“也不用钓太多,人家最近在减肥。”
元阳景:……
话音刚落,元怜星又改主意了:“也可以多钓几尾,只做一条,其余的我带出宫去。”
元阳景:……
她很想问,堂堂公主府,是没有鳜鱼吗?
但鉴于问了很有可能被告状,于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只好闭嘴。
不知怎的,元阳景突然想到了宁玉景。
自从那日宁玉景离开东宫后,他当真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读书,不曾出府半步,乖得不得了。
元阳景不禁叹息。
人家都是女儿乖巧,儿子糟心。
在她这儿怎么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