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仙人（6）
有些精巧地方一踏进就知道，不是屋主人不重视才这样小，而是在这样小的地方，已经做到最好了。
在外看，不过是个仿天界的院子，配一间农舍罢了。站在屋檐下，顿见屋瓦清透，门槛隐华。两只玉雕镇宅兽分立两旁，吐息皆是清明灵气。
步履之间，云烟低伏。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俱是白石刻就。
桌上摆了个倒流烟的盆，中间开了朵青金色的小花，成了这雪洞里唯一的浓重色彩。
若有天人细看的话，能发现椅子下面蜷了一只小兽，和床边那只遥遥相望，眼中隐约有丝线相牵。
但楚纤凝不是仙人，她是妖尊。她刚踏进这地方，就被浓郁的灵气冲得头昏。
宴无忧则相反，进屋前蔫蔫的，现在看上去还能顿悟突破。好在他也意识到此时不合适，相当熟练地将灵力压制住了。
憔悴的仙人正伏在床沿，散落的青丝泼墨似的在绸被上铺开。他执起少女的手，一下一下抚着自己的脸，眼里是与容貌截然相反的偏执。
楚纤凝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饶有兴趣道：“她根本懒得理你。”
可不是么？这片魂魄这会儿吸饱了神魂的力量，即使在灵气浓郁的环境里，也是能说上一两句的。
连指头都不想动，这就是装睡赶人走呢。
这话不知拂到宴天君哪处隐痛，叫人头也不抬，勃然大怒：“滚！给我远远地滚！”
楚纤凝眨了眨眼，对宴无忧附耳道：“我要是现在卸了，能在这儿给我化回原样吗？”
“……阿凝，我不想让他看你。”宴无忧点头又摇头，坦诚且委屈，“他有这么多阿凝了，我不想让他抢我的阿凝。”
“我是抢不走的。”楚纤凝好笑地摸摸他的脑袋，“你感受一下，你和她应当没有婚契。他和我，就更没有了。”
刚进来楚纤凝就确认过了，这婚书只认本体。不论多少魂魄被分走，恐怕婚书只会承认最原初的那一个。
宴无忧果然放心了。妖尊道侣头衔以外的事，他就全然不过问，给予楚纤凝全部信任。
帮她洗了脸，宴无忧眼神躲闪：“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楚纤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在吃我的醋。”剑尊仍旧冷静，即使心头巨震，“你喜欢长大后的我，所以会更喜欢他的模样。可他不是我，却是另一个我，你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我，你喜欢他，就不是最喜欢我……”
“停。”楚纤凝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能全要？”
哀怨，彻底的哀怨，楚纤凝捂嘴的手都跟着宴无忧的心一起凉了下去。
“……别这样想。”她软了语气，“若要把你们分开看，他没什么好的。但他是你的魂魄，所以他很重要。”
剑尊优点之一：对于楚纤凝来说，他非常好哄。
这人的眼瞳一下便亮了。他后退几步，笑道：“有事找我。”
楚纤凝看了看他，再看看趴在床边的人，隐约找到了剑尊魂魄的共性。
全是恋爱脑啊恋爱脑！
宴天君依旧静静望着他的纤凝，其余人都和空气没什么两样。
楚纤凝才不惯着他，这家伙要真是天人，就冲他这执迷的样儿，八成也做不了攒功德的事，是个蛀虫天人，也活不长。
她刚一扒拉那只宴天君枕着的手，男人眸光一沉，一袖子抽了上来。
如果是普通人，只怕就要被抽飞。但她是压了修为的妖尊，就装模作样地找了个墙根靠着，捂着胸口。
嘴角溢出了血红的灵材汁。
宴天君小心将被子掖好，面带狰狞地掐住了楚纤凝的下巴：“凭你也敢……”
温热的汁液淌到了他手指，手背，轻快地滑落在地，不断发出滴答声。
楚纤凝低垂眼睫，一言不发。
面前的人陡然松了力道，颤声道：“你……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
啊，翻脸比翻书还快。楚纤凝偏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宴天君这回慌了神。
他有意识开始，就在找他的纤凝。但她总是那样病恹恹地躺着，没有生机。
他从昌明村醒来的那一刻，就有天人告知他名姓，让他将来做天界的战神将军。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做什么将军，他只想陪着他的纤凝。
好在天界养了她几十年，偶尔也能见到她动一动的。可这样没有人能满足，宴天君自认是没有舍弃那点情感的。
天人松了口，帮他找人。可是他从未见过和纤凝一模一样的人。
这样的人来到他面前，他又懵然不知该怎么面对了。他刚刚还、还弄伤了人家……
在宴天君四处翻手绢的时候，楚纤凝开口道：“别找了。”
他的阿凝从未说过话。但宴天君觉得，如果阿凝说话了，就应当是这个声音。
于是他真的乖乖停手，低低应了声好。
“别折磨我了。”楚纤凝冷冷道，“让我待在这种地方，不就是想将我困到死吗？”
她没夸张，要不是定期有人供些魂魄力量，她的魂魄碎片只会在这地方日渐衰弱下去。
这所谓养魂的屋子，其实在养宴无忧的魂魄。那充沛的灵气可不就在他身边簇拥着想往里扑么？
那些天人知道他情之所系，就将楚纤凝的魂魄半死不活地放在这里。只要宴天君在这里感伤，他就会壮大起来。
可是宴天君不知道，他的记忆空白到旁人说什么都信。
“阿凝，不是这样的！”他惶恐摇头，“我不曾想过害你，你不是也在慢慢好起来吗？”
“那是因为我在偷别人的命。”楚纤凝冷声道，“你在折我的功德，好叫我不得安宁。”
宴天君目眦欲裂，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凝会这样同我说话？我们分明情深，你却不懂我？”
楚纤凝甩开他的手，淡淡道：“你连神魂妖魄都分不清，枉为天人。”
她以为宴天君多少有些装傻的成分，结果是真傻。
飞升成神之后，魔神或者是天神，都有的是神魂。在那之前，楚纤凝作为一只妖，除了修炼好的神魂部分，主体还是妖魂。
被这一屋子天界灵气狠狠伤害的就是她作为妖的那部分。她可以修习利用灵力，但对天界的一切毫无亲近可言。
“不对、不对，你们只是长得像，你不是她！”宴天君面色沉冷，跌回床铺将他的纤凝搂紧，“你休想诋毁我们的感情！”
楚纤凝懒得跟傻子解释，将自己魂魄碎片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握住。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记忆涌来，面前的景象都恍惚了。同时她的神魂给了魂魄一个支撑，让这个分身稳固了不少，她们也能心意相通了。
于是没等宴天君撕开楚纤凝的手，分身就睁开了眼睛，夺去了宴天君的全部注意。
“阿、阿凝，你真的醒了！”宴天君手足无措，狂喜道，“我这就……”
啪。
很清脆的耳光。
不仅宴天君愣住了，楚纤凝也愣住了。
她分明感到自己在不舍，但分身还是下手了。
“我对你，很失望。”
为了消化主体借来的力量，一句话说完，她就闭上眼睛软软倒进了楚纤凝怀里。
这一幕在宴天君眼里就很惊悚了——她说对他很失望，好不容易醒来，气晕过去了！
凄厉的呼唤几乎要掀开屋顶：“阿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