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雁·壹
薄暮降临,日落在天边晕染出一滩西柚色的酱汁。
钱赛天回到公司时,办公室里没什么人,今天大家都出门采访去了。
主编那几块透明玻璃围起来的四方盒里也空荡荡的。
钱赛天霎时觉得身心舒畅,扶着楼梯往楼上的社会民生部去。
她去时,只有一个同事在电脑面前编辑版式。
“赛天?”她见到钱赛天,了然一笑,“是不是孔主编又不在,所以你才敢上来?”
“嘿嘿,我是来看看上次那个小姑娘借贷的事。”
钱赛天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我怎么没见到报道里提是哪家借贷公司啊?”
“那个啊,工商部去查了,这家借贷公司是合法的,不存在任何裸贷、骗贷的情况。报出来人家会起诉咱们的。我估计是小姑娘自己没忍住,借了一次又一次。”
钱赛天“哦”一声:“那知道是哪家借贷公司吗?”
“我帮你看看啊。”同事开始翻资料夹。
钱赛天默默打开备忘录。
“‘de信贷’,法人叫连安。”同事一并把企业信息也调了出来。
“连安?谁啊?”
“我也不知道啊,所属地还是在上海。”
“行,谢啦。”
钱赛天将寥寥数字截图留档,见时间还不到五点,便回到楼下坐着熬点。
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办公桌上。
等得花都谢了,钟观尧怎么还没给她打电话?
她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距离他说的五点过去了四十分钟,就算忙也得提前跟她说一声吧?
去他家吃饭又不是去她家吃饭。
钱赛天心想算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提前商量好,这次就自己打车去吧。
她低头忙着给梅曦回微信,从大厦出来,径直走到路边,头也不抬地瞎招手。
“嘀”的一声,声音很近。
钱赛天受惊,紧紧抱住手机,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白色桑塔纳。
副驾驶的车窗匀速降下,钟观尧那张不耐烦的侧脸暴露在她的视野中。
钱赛天喜出望外,拉开后座的门坐进去:“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我还在楼上等呢。”
她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天过去,已经把早上的不愉快抛在脑后。
“……”钟观尧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告诉你?”
“你没长手还是没微信?”
钟观尧瞬时解锁手机,点开他与钱赛天的聊天记录,扔到她腿上:“自己看。”
她小心翼翼拿起来,看到屏幕上的几行字惊讶地捂住嘴:“对不起,我没给你备注,应该是删错了。”
她是想删夏克来着。
“……”钟观尧不知道该从何开始吐槽。
钱赛天擅自拿着他的手机给自己发送好友验证消息,然后顺利加上:“我错了,大哥,我真的没注意。”
谁让他们两个一个周都不说一句话。
她把手机还回去:“你五点就来了?”
“嗯。”
“然后就因为我把你微信删了,不,就因为我不小心把你微信删了,你连个电话也不肯打,就在楼下干等?你就不怕我跟搭别人的顺风车吗?”
“你都把我删了我为什么还要给你打电话。”钟观尧跟她说话的时候,态度奇差。
还挺傲娇。
“我这不给你道歉了嘛,咱俩都犯错了,一比一平了啊。”
“……”谁特么要跟你比这个了?
钱赛天想了想,抱住副驾驶的椅背:“你跟你的红玫瑰也这样吗?她把你删了,你就不加了?”
“当然不。她是她,你又不是她。她如果生我气,我豁出命也会把她哄回来。”
可他失去了连她的联系方式。
“呵呵,舔狗。”
“……”钟观尧现在就想把她扔到臭水沟里淹死。
钱赛天还是忍不住八卦的心,继续问:“所以她是你什么人啊?初恋?”
钟观尧沉默一瞬,喉咙里发出闷响,“嗯。”
钱赛天忽然萌生出一种与他同病相怜的感觉,看他的时候也顺眼多了。
她谨记钟观尧的“嘱咐”,进家门就开始忙活。
钟母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不用你干活,你坐着等吃饭就行。”
“我闲不住的,阿……妈,端坐着我腿麻。”
“那你帮你爸去钉一下论文吧。”
钟母指指散乱摆在客厅餐桌上的白纸,又回头对喝水的钟观尧喊道,“你也去,别闲着。”
钟观尧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做一下亲子鉴定。
钱赛天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帮辅导员整理学生文件,时隔两年做起来依然得心应手,反倒是钟观尧笨手笨脚的。
她点点纸面:“你粘反了。”
钟观尧在她的指导下艰难地钉完第一本。
“对了,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他头也不抬。
“你跟交管部门的人熟吗?”
钟观尧拧起眉毛,抬眼瞪她:“你要干什么?”
“我想查个一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嗯……我想知道当时与事故相关的人都是谁。”
钟观尧很敏锐:“你觉得错判了。你怀疑警方的办案能力。”
“……”钱赛天撕下手中的一块透明胶布,一巴掌糊在钟观尧的嘴巴上,紧紧粘住,“你别胡说八道啊,我很崇拜这份神圣的职业。我不是怀疑你们的办案能力,我怀疑的是那群与事故相关的人。”
钟观尧无奈地揭下胶布,顺带粘走他嘴唇上的一块死皮。
“哪一场事故?”
“昆山道赛车撞护栏。”
钟观尧听说过这场事故。据说是一群刚成年的小孩子三更半夜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赛车,其中一个男孩子意外撞出山道的护栏,跌落至800米下的悬崖,人车一并报废。
死者年仅18,估计是刚拿到驾照。
当时新闻一出来,引起不小的轰动。
钟观尧走在街上听到最多的评论就是:活该,玩儿什么赛车,以为18岁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长大还怎么得了。
“一年前是吧,几号还记得吗?呃……死者姓名你知道吗?”
“钱景年。”
钟观尧点点头,话到脑子里转了一个弯。
他震惊地抬头看过去,对方像是早就对他的反应有所预料,泰然自若。
“钱……景年?”
“嗯。”她点头,神色怅然,微微一笑,“我弟弟。”
在知道帝尊集团钱氏夫妇有一个女儿从事的是记者行业时,钟观尧曾觉得奇怪过。
如果是独苗,又是家族的企业,按理来说都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继承,怎么会允许他们的女儿就读一个与金融毫不相干的专业。
原来是有弟弟。
从一开始,钱父钱母就打算让钱景年继承家业,所以对大女儿格外宽容。
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钱景年却在一年前的一场意外中丧生。
“一年前的事情,你现在才查?”
钱赛天脸上浮现出落寞:“一年前我也查过,但是我找到他们问情况的时候,他们都不说、以各种理由拒绝与我交谈。所以我觉得这事不可能是意外。”
“为什么?”
“你没见过我弟弟,不了解他。你在知道他是因为赛车出事故后,又见识过我的性格,是不是会觉得,他做出这样的事是意料之内?”
钟观尧点点头,的确如此。
钱赛天看起来无法无天,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嚣张跋扈。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钱景年是这样的性格。
“但不是的。只有接触过景年的人才知道,他和我完全相反。他谨慎、温柔又正经,连旋转木马都不敢坐的人怎么可能去赛车?他怕高又晕车,要不是为了接送我,他死都不会去学车。”
钱赛天钉完最后一本论文,将所有的文件摆放整齐。
“所以你怀疑你弟弟是被人骗,或者其他理由,被迫赛车?”
“嗯。你帮我问一下吧,就问一下当晚在场的人都有谁就行,或者其他与此事有关的人员,剩下的我自己查。”
“我尽力。”钟观尧应下来。
他在钱赛天高兴的表情中幡然醒悟,“所以你能忍受我给你列举的那么多条条框框,原来是为了利用我啊。”
“别说的这么难听,各取所需嘛。”钱赛天讨好式地笑笑,又给他捏了捏肩膀。
钟观尧本想躲开,但钱赛天只捏了两下就松了手,没给他嫌弃的机会。
得知钱赛天也有求于他之后,钟观尧觉得腰杆硬了起来,对她的厌恶情绪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是公平的交易就好。
然而,没等他联系交管部门的同僚,就被上级安排出任务。
他汲取上次的经验教训,提前和钱赛天解释:“你弟弟的事着急吗?我有任务要出差,可能得等回来才能查。”
“不着急,不着急。反正已经过去一年了,着急也没用。”
“好,那等我回来再帮你查。”
“嗯,谢谢。”
钱赛天想问问他去哪执行任务,但又想到婚前协议中标明了不得干涉对方,把话咽回肚子里。
他因公殉职她还能收到一笔抚恤金,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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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赛天,韩志远你们俩进来。”
主编开完会下来,急匆匆地把他们两个叫进办公室,“据说南城有黑工厂,专门拐卖智障人士和聋哑人。你们俩去跟,有个照应,拍不到东西别回来。”
主编丢给他们两张外出申请表。
钱赛天捏着a4纸,激动地语无伦次:“这不是……社会民生部的……”
“人手调不开。”主编瞥了她一眼,“不想去啊,不想去算了,我换个人。去把五十七叫进……”
“别别别,我想去,我想去,不用换人!”
“早点填完早点去送上去,办好了就早点出发。”主编嘱咐钱赛天,“老老实实听你韩哥指挥,不准乱来。要是让我知道你胡来,以后都别想去了。”
钱赛天对主编敬一个标准的礼:“是,绝对服从命令。”
结果一转身出门就对韩志远说,“韩哥,别打小报告哈。”
韩志远:“……”
韩志远是新闻社的老员工,以前在总部报社做记者,成立万生新闻后,他便被调来当大哥,是个矮矮胖胖、憨厚又老实的摄影记者。
为了防止钱赛天胡作非为,主编把所有的权利交给踏实稳重的韩志远。
不过这并不能束缚住钱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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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穿过层层云雾,降落在边境的土地,又乘了两个小时的大巴车才到达南城。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遮天蔽日,没有汽车尾气横行霸道,只有清新草木在风中纳凉,云影天光跃入皱起的湖面。
一切看似安然无恙、山河平常。
而阴影,往往藏于光明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