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3 雾里看花
正月初一。
小镇连下数月的大雪停了。
各家各户都贴满了门神春联，雪白小镇百户红。
提着几斤腊肉的张悬溺刚出门，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鼻涕虫，又大了一岁，可不能再流鼻涕了。”
张悬溺循着声音望去，是对门的陈溪，身旁的四个婢女提着大包小包的盘缠行礼。
“什么嘛，小时候喜欢流鼻涕是冻感冒。”
陈溪深呼一口气，“张悬溺，我过会就走了。”
张悬溺愣了愣，“这么快？不是说好过两天吗？”
“我爹娘已经到镇子口了。”
“那你等一下我。”张悬溺急冲冲扭身回屋，再出来时，左手依旧拎着腊肉，右手却多出个福袋。
“呐，送你的，一路平安。”
陈溪怔怔的接过福袋，满脸复杂，“张悬溺，其实我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
张悬溺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摆手，“小时候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陈溪如释重负，他收起福袋，眼里含着笑，“鼻涕虫，以后混不下去了，尽管来太微城找我，只要有我陈溪在，就有你一口饭吃！”
“如果可以，我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张悬溺腼腆地笑了笑，和陈溪一同出了巷子。
街道那边，浩荡的陈家车队迎面而来。
陈溪一脸高兴地对着爹娘招手，他急忙转过身，要跟张悬溺做最后的道别。
可少年早已跑远，默默躲在一个角落旮瘩，等到只能看见车队的模糊背影才走出来，用力挥手。
少年不再耽搁，连忙提着腊肉前往酒馆。
团圆时节，大家都窝在家里，自然没有人来听书。
少年抵达酒馆时，宋秋刚好站在门口，好像已等候多时。
少年赶忙上前，“先生，爷爷嘱咐给您送的腊肉，谢谢您的剑酒。”
宋秋那双可以洞察微妙的双眼扫过少年身体，心中已然明白一切。
“身体感觉如何？”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觉得力气更大了几分。”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顺便歪着身子往酒馆里瞄，“先生，江梨在里面吗？”
“已经几天不见她了，我身为酒馆老板，自然没资格管客人的出行去向。”宋秋慈祥一笑。
张悬溺嗯了一声，杵在原地，话也不说，只是眼珠子转了转。
宋秋问道，“还有事？”
少年扭捏着身子，“先生能否再带我去一次梅花林。”
宋秋虽有不解，但还是答应，不过这次没有上次的道法神通，两人漫步而去。
两人信步而谈，倒像一对忘年交。
“我就知道先生不简单。”
“何出此言。”
“听高叔叔和李叔叔说，您是他们的大师兄，那不就是应天书院的大先生嘛，虽然我也不知道应天书院到底在哪，可总听人说起，想来一定是了不起的地方。”
“都是些读书人，没什么了不起，倒是很多年前，出了两位剑客，那才是真的了不起。”
“剑客？”
宋秋放慢了脚步，“是你的爹娘。”
张悬溺停下脚步，语气略微激动，“先生知道我爹娘怎么死的吗？”
望着少年急切的样子，那个很能说故事的说书先生知道，今天不说出一个所以然，少年怕是不会罢休。
宋秋叹了一口气，说道，“天下有四族，割据九州。分别为人族，妖族，魔族，灵族。”
“灵族神秘无比，就连我也只是在古籍中偶尔了解到。魔族盘踞东部三州，修行体系与人族大差不差，并且闭门造车，鲜少与异族发生摩擦。唯有这妖族，时常挑起战争。”
“妖族只有七条灵脉，人族天生多一脉，这一脉便是文脉。天下大部分文运也就落在了人族。而这气运，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本是无主之物，有缘居之。”
“但大妖始祖不服，愣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我们人族文运如此旺盛，于是起兵攻打人族，那一战，天昏地暗，最终人族惜败，与妖族签订契约，每十年抽取大把武运给妖族，以此来平衡两族气运之差。”
“于是，许多地方被圈定为压运之地，投下压运物，每隔十年便把这些压运物收集起来。”
张悬溺听得极为认真，“按先生所言，小镇气运是要送给妖族的，为何变成了其他人争抢机缘之地？”
宋秋嗓音低沉道，“后来中土剑州的一大波剑仙觉得此举属实窝囊，便联袂前往妖族腹地，不惜以自断仙桥的代价重伤大妖始祖，让人族得以单方面撕毁契约，但是这些压运之地却保留了下来，成为人造秘境，供那些山门子弟争抢机缘。”
张悬溺嘴唇颤抖，“那堆剑修里就包括我爹娘，是吗？”
宋秋反问道，“你想给你爹娘报仇，对吗？”
“我虽未念过书，但杀人偿命的道理还是懂得。”
两人继续前行，梅花林近在眼前。
一缕缕的雾，活像一绺绺灰白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贴着两人身前飘忽而过。
张悬溺下意识伸出手，接过一朵雪花。
宋秋微微一笑，“报仇二字，非是说说而已，你可知道你的仇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少年眉头紧锁，竟真的在认真思考。
“你是要找整个妖族报仇，还是找勾走他们魂魄的酆都勾魂官？”
“若你爹娘是自愿前往，无人强迫，凶手又是谁？”
儒生不依不饶。
少年云里雾里。
报个仇还有这么多学问。
“耳听未必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就像你手里那朵雪花。”
宋秋吹了口气，少年下意识看向掌心的雪花，白里透红，仔细看，原来是雾气结霜包裹着的梅花。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切尚未明朗，我希望你未来闯荡江湖不要把报仇当作唯一目标，亦不要当作信念。”
少年心思早已不在谈话，只是和那天的红衣少女一般，昂起头，盯着最高枝头那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