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异客
回到家，程兮凉才真真正正的感觉到自己脚踏实地，方才装出来的平静瞬间瓦解。人一松懈下来，所有的负面情绪便扑面而来，腿一软，险些坐到雪地里。
“是小凉回来了吗？”屋内传来程氏的声音。
程兮凉又瞬间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控制住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
阿娘还生着病，不能让阿娘知道！程兮凉心中暗暗想道。
她咽了咽口水，压制着嗓音里颤抖和干涩，故作轻松的答道：“是我，阿娘。”
她拍掉身上跑路是沾的雪，又理了理挣扎时挣乱的鬓发，这才朝屋内走去。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程氏担忧的问道。
程兮凉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卖茶忘了时辰走远了些，所以才回来的晚了，阿娘不用担心。”
“辛苦我们小凉了。”程氏捏了捏程兮凉冰凉的手指，心疼的说道，“冻坏了吧？我烧了热水，快去泡泡手和脚。”
“好！”程兮凉应着，起身去自己房中拿了自己的那只小木盆。
当冰凉的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水中时，程兮凉觉得自己所有的郁结都烟消云散，就连深埋的恐惧都慢慢淡了下去。冻得失去了知觉的脚渐渐回暖，程兮凉深深地输了口气。
“今日早些歇息，明日该上山了。”
程兮凉的动作一顿，没想到又到了十月初八。这么多年来，每年到十月初八程氏都会带着她到山中的那座寺院住上小半个月。
一开始她不知道原因，总是闹着要下山，就见程氏红着眼睛不说话。后来长大了点，她才从寺中的小师父口中得知，阿娘是在为她的父亲祈福。她就又开始不解，父亲为什么不要她和阿娘了？
可是她不敢问，她怕阿娘听了又会伤心。
晚上，程兮凉将铜钱藏好，早早地歇了。第二日，早起做好早饭叫起了程氏，母女俩吃完早饭便出了门。
天还未亮，薄雾笼罩在天幕之上。
程兮凉还穿着昨日那件旧红袄，撑着一把陈旧的油纸伞。程氏因为病魔缠身，所以披了一件斗篷，将风霜都阻挡在了厚重的衣上。
出了主城，再往郊外走几公里就来到了山前。山路陡峭少行人，再加上连日来的风雪，路便愈发难走了。
“阿娘要歇会吗？”走了大概小半柱香的时间，程兮凉问身旁的程氏。
程氏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已亮了，只不过因为下雪的缘故，天依旧灰蒙蒙的。她答道：“也好。”
她们便在路边的岩石上小坐了片刻。岩石寒冷刺骨，上面还覆着厚雪，终究不能久坐。
“走吧。”程氏起身说道。
程兮凉也跟着起身，正要走却猛然住了脚，“阿娘，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程氏也停下脚步，回身望向程兮凉。她自从喝药开始，六感便有所衰退，虽然不影响正常生活，但总归是没有常人那般灵敏。
“好像……是血！”程兮凉皱眉，血腥味越来越重，让她忍不住的犯恶心。
“快，看看是谁受了伤！”程氏吩咐程兮凉，自己也开始在附近搜寻起来。
得了程氏的话，程兮凉忍着恶心也开始慢慢的搜索起草丛来。
一夜的大雪，山路两边的灌木丛早已被雪覆盖，稍有不慎就会被藏在雪被里的灌木树枝划伤。
所幸程兮凉靠着自己灵敏的嗅觉，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白袍曳地，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可是腹部的位置上，却有一大片的红色，在所有的白色中显得格外扎眼。
是他！
程兮凉一眼就辨认出了这人的身份，是她昨天在摊前遇到的那个京城来的公子！
她赶忙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朝着不远处的程氏喊道：“阿娘，人找到了。”
程氏走近，看到他的伤势后也不禁皱了皱眉。她低下身用指尖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还活着。”程氏松了口气，转身对程兮凉说道，“小凉，你和我将他抬到寺中，寺中的师父定有办法救他。”
“好。”程兮凉点点头，没推辞。
她想起昨日第一眼见到这人时，他眉眼清澈，神情温和。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一定是这个世界的损失。她想道。
原本两个人走时就格外艰难，此时又带着一个人，路途更加艰难。不过担心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所以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一直走到了寺门口。
门口扫雪的小师父大概没想到下雪天还有人上山来，赶紧放下手中的扫帚帮着程氏将人抬入寺内。
“有劳小师父了，这个人受了很重的伤，被我们在半山腰发现，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就带了上来。”程氏对小师父合掌，说道。
“阿弥陀佛。”小师父念了句佛号，这才说道，“请二位稍等片刻，我去请师父过来。”
不一会儿，老师父便被请了过来，见到程氏母女时不禁愣了一下，不过救人之事更要紧。他指挥着小师父将人抬到了后院供香客休息的禅房，经过一番救治后，总算是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老师父出来到后院的庭院内，程氏早已等在院中。
“师父。”程氏合掌。
“我原以为今年大雪封山，你们是不会来了。”
“我活着一日，就会来的。”程氏神情如常的说道。
“刚刚我救的那位是？”
程氏便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今日大雪封山，你们还不辞劳苦的上山祈福，又在半山腰救了一个陌生人，佛祖定然会保佑你们一家的。”
“我如今只期盼小凉可以好好的。”程氏叹了口气，说道。
老师父顺口问道：“程小施主呢？”
“外面冷，我让她先回小师父安排的房中歇息了。”
老师父点了点头，“那程施主你是先去休息片刻还是？”
“算了，先去前殿上柱香吧。”程氏起身，和程兮凉打过招呼，这才随着老师父来到了前殿。
老师父已过古稀之年，却仍旧身体康健。身披袈裟，站在佛音、梵香缭绕的大殿之中，神情庄严的看着程氏上香。
拜过后，老师父随着程氏走出来。
“程施主。”
“师父有什么指示吗？”程氏停下脚步，问道。
“我与你相识十几年，就实话实说了。”老师父认真的说道，“你的病早已病入膏肓，再不救治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连师父也看不出的病，就算请再多的大夫又有什么用？”程氏轻笑一声，“如今我便靠着这些药续着一条命，活得一日算一日。”
“你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吗？”老师父无奈的说道，“比如你的那个女儿。”
“活到如今也算是够本了，有什么放不下的？”程氏的目光看向远方，仿佛透过缭绕的雾气看到了什么她向往的事物，“小凉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这是我不应该干涉的。”
老师父也不好多劝，毕竟人各有命，这不是他能够轻易改变的。
向老师父道了别，程氏便回了房。回来时看到程兮凉已经睡着了，早上起得太早，后来又抬着人走了那么久的山路，定是累坏了。
程氏没惊扰程兮凉，悄悄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里。于是程兮凉这一觉便睡到了午饭时间，程氏叫醒她时，她还有些迷糊，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直到来到膳堂，看到满屋身穿僧衣的师父，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来到了寺中。
“那位公子醒了吗？”吃过饭后，程兮凉想到那个还躺在禅房里的京城公子，抬头问程氏。
“还没有。”程氏摇头。
一旁的老师父听到了，安慰道：“小施主请放心，那位公子已无大碍，这几日就可以醒来。”
“多谢师父。”程兮凉连忙对老师父合掌道谢。
母女二人先回了房，下午的时候程氏到藏经阁抄写经书，程兮凉无事可做，就找到早上遇到的扫地的小师父。
因为每年都要来这座寺院，程兮凉与这位小师父年龄又相仿，所以两人关系倒是不错。小师父看过很多书，知道许多有趣的故事，于是每次来程兮凉都会缠着小师父给自己讲故事听。久而久之，反而成了两人不成文的约定。
“小师父小师父，别扫雪啦，快给我讲故事吧。”
“这怎么行。”小师父板着脸训斥程兮凉，一抬头就看到程兮凉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他别过头，本打算先将她晾在一边一会儿。让他不扫雪，到时候被师父知道了，又该要罚他抄经书了。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小师父又担心人悄悄溜走乱跑。寺院大，又建在山中，他至今还记得当初程兮凉偷跑出去，结果扭了脚哭哭啼啼被人抱回来的场景。
结果他一回头，就看到程兮凉仍旧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他。见他回头看自己，便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程兮凉见小师父又要转头不理自己，便连忙出声道：“小师父。”
“怎么了？”小师父无奈的问道。
程兮凉坐在高高的石台上，一双脚无所事事的来回荡着。
“你知道嘛，今天你差点就见不到我啦。”
“瞎说什么？”小师父皱了皱眉。
“才没有胡说呢。”程兮凉撇嘴，“我遇到了牙子，他要把我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还好，还好有人救了我。”
“牙子？”小师父心一紧，“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程兮凉抬手，露出还红肿的手腕。受伤的手腕经过一晚未处理，今早又用力了那么久，此时的伤势比起昨日更严重了。
“怎么不处理伤口？”小师父也不扫雪了，故作严厉的训斥道。
“上了药阿娘肯定就会知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小师父看着程兮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晌后，他丢了扫帚，说了一句“在这等着”就离开了，把程兮凉一个人丢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