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藤蟒尸舞篇(十)
萧先生收回手,看着他,面上不再有像老头那样和蔼地善笑了,平静地说:“你中毒了。”
“那种长虫的毒?”白榆一愣,想起他落单被那些干尸围攻时,从后脖子淌进后背的白丝黏液,当时情况不允许,没顾得上清理,看来是黏液渗入了皮肤,现在毒发,就差身亡了。
“血蚣虫有剧毒,即使是那种白丝也不例外,半个时辰之内清理不干净,你就会死。我不会给你收尸。”萧先生把手伸到白榆跟前,“刀,火,碘酒。”
白榆一想刚才自己没头没脑会错意的话,有点尴尬,转念被萧先生后半句话吓得一激灵,来自出口的万丈光芒就隔着些台阶,要是默默死在这里,那可就太憋屈了。他把背包放下来,从包里拿出把蝴蝶|刀放到萧先生手上,打火机跟碘酒自己先拿住。
“白丝里藏着虫卵,可能已经钻进了你表皮。”萧先生道,“衣服脱了,全部。”
被萧先生这么一说,白榆越发感觉后背的皮肤里有很多小虫子游荡,又痒又疼,冲锋衣跟t恤脱掉后,楼道里阴森的寒气直接贴到了他半裸的身上,烧心感才消退了点。
白榆平时不怎么健身,身上的肌肉倒是还算健硕,这得归功于他师父在的时候逼他进行体能训练。
比如,把他带到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蛇蚁虫兽,五毒俱全,塞给他装了点压缩饼干跟基本照明工具的背包,让他三天之内,摘到山顶上开得最骚的那朵花。
山林跋涉,全身的肌肉都要参与进去,为了跟潜伏在林子里的野猪比赛马拉松,甚至要超常发挥,压缩饼干被群野猴子豪抢明夺后,还得爬到树冠摘无毒的野果子充饥。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都是原生态的野,偶尔山里下了大雨,他还得搜个山洞架火烘衣服,全身上下就一件树叶藤条编的遮羞裙。
中华千年辉光,永恒璀璨,他就是全国上下唯一一个存活的山顶洞人。
九番十次下来,他从对师父最崇拜的情感中脱缰,怀恨在了心,一直以为老家伙就是嫌命长,拿他消遣,现在真的用师父教过的东西保了性命,才明白,这真的是为他好。
人只有在大难临头时,才有可能理解曾经逼自己最狠的人。
白榆这么感叹着,就解裤腰带,解到一半,寻思清理后背,为什么还要一丝|不挂,转身见萧先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两手攥着裤腰,弱弱地问:“裤子……还要留吗?”
“虫卵钻进你皮肤的时候已经死了,但卡在你右边肩胛骨的表皮里,清理这里即可。”萧先生的语调像一潭千年不动的死水,平静得没有任何情感可言,他顿了一下,语气才稍微变了个调:“其实,你没必要脱裤子。”
“……”
不是你说,衣服全部脱了吗?
白榆麻溜把裤腰带系上,就地盘腿一坐,萧先生半蹲到他身后,见他右肩胛骨的位置,许多芝麻大小的黑红色虫卵,半个身子密密麻麻地嵌在皮里,背上的白丝已经变成了霉绿色,上面长了不少白毛。
萧先生拿出纱布浸了遍碘酒,擦到白榆的伤口上,白榆顿时感觉右边的肩膀就要窜起火了,烧得他精神有些恍惚,这么一恍惚,湿冷空气里的一股香味再次钻进他鼻子里。
这股味道似乎更明显了,很好闻,但绝对不是香水,反倒像是一种树本身自然而然的味道,他仔细捕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挖空脑海往里钻,头越疼得厉害,所幸肩膀一松,完全放松了下来,什么也不想了。
萧先生的动作很麻利,几下消完毒,就像给墙刷漆,他打着打火机,火机燃料是充气的,蓝色火焰窜了很高,蝴蝶|刀很快就变成了黑里透红的可怕色泽。
“这些虫卵必须高温烫才能脱落,如果拔,头上的倒钩断在皮里,毒素会继续扩大。”萧先生用左手摁住白榆左肩,防止他乱动让滚烫的刀身碰到其他皮肤组织,提前打预防针:“会很疼。”
白榆摆手,表示自己忍者无敌,手还没放下来,肩胛骨立马炸起巨大的刺疼,就像烧得正旺的炭火被狠狠摁在了皮上面,他倒吸冷气,下嘴皮都咬出了血,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痛不欲生,额头的冷汗流下来,很快怀里的衣服就黏答答的了。
皮跟虫卵被烫得噼里啪啦地响,空气中原本很好闻的香味一下子被肉焦味铺盖。白榆不敢嘶喊,怕关键时候引来其他东西,到时候脱身也不会很容易。
“萧先生,你能,回,回答我几个问题吗?”白榆龇牙咧嘴,两只手掌抓在膝盖上,“就当分散我注意了,你看我一个大活人,皮被火钳子烧烤,招架不住要是晕了,还得是你的累赘。”
萧先生重新把冷下去的蝴蝶|刀放在火上烤:“我只回答三个问题。”
白榆转了下身子,被左肩的那只手给扳了回去,力气确实很大,他疼得眼冒泪花,实在没力气挣扎,再者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心里整理了一下要问的问题,道:“萧先生,你其实并不是孙老板雇佣的人,你是偷偷跟着我们这支队伍进来的,对吧?”
萧先生手指一松,打火机的火苗立即灭了,白榆没看到他略微惊讶地抬了抬眼皮,黑色眼瞳在荧光棒的微弱照射下,似乎闪过一抹茶绿色寒光。
白榆听着身后旋即再次响起点打火机的声音,心里窃喜自己猜对了。
这个伪老头,果然有问题。
至于他的依据是什么,还得从整支队伍进入阴阳区的几天前说起。
往前推二十天,那天正好是孙老板犒劳整支队伍吃喝玩乐的日子,说吃喝玩乐,其实是为了让队伍的人迅速熟络对方,不至于一大堆江湖人马聚集一块拉帮结派,搞得队伍气氛乌烟瘴气。
如此一来,队伍里的人既很快融入了集体,也对孙老板产生了更浓烈的好感,买起命来拦都拦不住。孙老板这招,一箭双雕,人心玩得不在话下。
像这种江湖大佬集体聚餐,几乎所有人都会报备自己的本事,虽然对来路有所忌讳,但酒是撬开嘴的好东西,当时那些人的嘴皮子都快说破了,各路神仙要什么有什么,各自的传奇故事吹得都快成了水浒传。
白榆属于新人,基本被整支队伍排斥在外,他师父倒是根本用不着介绍自己,露面说了句“有幸与诸位结缘”就离席躲清闲去了。行内人谁不清楚那是个玉面阎罗王,办事手段狠辣得让人心惊。
其实他师父的名声响亮在外,其中是有一段个人传奇经历的。
那段小传奇说来玄乎,白榆把无关因素排除在外,想起那天聚会上,十几个人喝得人仰马翻,他被冷落在角落喝闷酒,跟孙老板派遣来的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听那些牛鬼蛇神互相吹牛皮,稍微有点名气的小出头也要捡来说道说道。
唯独,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姓萧的老爷子。
表面看并没有问题,但白榆这人属于同龄人当中心思最细腻的,他今年二十六,才是有为之年,稍加思索就觉得其中有个点对不上。
首先孙老板财大气粗,行道上稍有名气的大佬基本都能请得动,白榆跟手下瞎扯时打听到,他们这些人身上的毛有多少根,孙老板一清二楚,意思是说,孙老板不会搭理来路不明的人为他卖命。
孙老板为人过分警惕,从召集他们到队伍出发都没露过面,一直派遣他手下打点诸事,如果有一个姓萧的老头跟他们一样大有来路,即使孙老板不请,也会被队伍里的人狠狠谈论一番。
而最让白榆怀疑的,是萧老头在他们队伍进入阴阳区后才突然出现的,出现得毫无预兆。队伍里的人都不傻,当即要把他清理掉,老头拿出孙老板的请柬,那种请柬很特殊,据说只有孙老板自己才能制作出来,一看确实不假。
老头赶快又说,孙老板原本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他不想掺和这事,只是实在被财运扼制了生活,也就扔了清高豁出去了。
老头拿出各种证明,众人才勉强让了个位置给他,但白榆还是觉得不大妥当,孙老板既然都不肯露真面目,又怎么可能轻易给一个无名老头放宽底线?
他给师父表明了自己的猜测,但老家伙竟然说不大要紧,老头是不会害他的就对了,让他别到处乱说。
“另外,萧先生的储物方盒,是市场二手货吧?几百来块只能装个西瓜的那种。”白榆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说:“这一路过来,你对魂灯的兴趣并不是很大,魂灯跟半个西瓜差不多大小,你那小方盒,顶多容纳俩西瓜,魂灯即使到眼跟前了,您老人家都要低头想事情装作看不见。而且,孙老板给我们的方盒,盒子底部有他刻得记号,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根本发现不了。”
给孙老板卖命的人,无非图钱财,拿人钱财给人打工就是这样,只是这个伪老头子似乎并非为了金钱而来。
他把手向后伸到肩头:“萧先生,敢不敢拿来一睹真假?”
萧先生从唐装里兜掏出一个方盒子,放到白榆掌心,淡淡地说:“定制款,币值六十九万六,容积最大能装下五百盏魂灯。另外,浮雕材质跟雕刻手工价位总共五十万。”
“……”哦,加起来不是很多,要是在他手里损坏,也就倾家荡产都不够赔。
方盒本身很轻,即使装了一摞砖头进去也不会沉重,这就是这盒子的价值所在。白榆觉得手上沉甸甸像捧了座金山。
储物方盒属于现阶段人类黑科技之一,全国生产厂家总共个位数,这种盒子的制作程序之复杂,没个五年出不来好货,每一道程序都有严格指标,其中一道出错,得全盘推翻从头再来。定制款可以选择理想容积和自己设计形状,剩下的,都是贵里贵气。
时间是人主观赋予的金钱,运算到商品的制作时间上,就是货真价实的货币。
方盒外形应该是萧先生自己设计的,美观又非常便携。他说得浮雕,雕在方盒顶盖上的是一只跟镂空圆球上一模一样振翅飞舞的奉天,材质应该是后来加上去的羊脂玉,这玉市场价近几年翻了几翻,说是玉中天花板也不为过;色泽白净,手感滑腻,可以看得出雕刻之人的手艺极好,不是几十年的匠人雕不出这手艺。
盒子外壁上,就是些灰白色花纹的小浮雕,精致美观。整个盒子称得上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萧先生,您缺不缺助手?”白榆把盒子物归主人,那老女人趁火打劫,偷了他的魂灯提早跟孙老板邀功去了,他出去后铁定半毛雇佣金都拿不到。
萧先生给白榆清理了后背上的虫卵,这个年轻人直着腰板,肩胛骨的形状轮廓就像书法家下笔的“撇捺”,流畅精瘦,就是右边的多了些焦黑的“点”,他脑袋低垂着,不知想什么,后勃颈的皮肤紧绷,脊柱沟很清晰地顺畅下来,隐进裤腰里,腰很窄,左边有个刀口疤痕,大概五厘米,看着怪闹心。
“我暂时不需要助手。”萧先生说着,看了会白榆后腰上的疤痕,用手指一摁,身前的年轻人条件反射身子一颤。
他道:“你腰上的伤疤,看着像卡簧刀造成的,小时候受过伤?”
白榆“嗯”了声:“好像吧,我几年前得过病,以前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我爸说,我小时候脾气特别暴躁,身上戾气重,老跟人闹别扭,自己气不过就自残,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我这人刀尖从不对着自己,怎么可能屁大点事就那么极端,一定是我爸说夸张了。”
“人的每一个阶段所呈现得状态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些话未必是假。”萧先生似乎对白榆背上的疤痕格外有兴趣,单是看着,就出了神。
“——如果你执意要走,”小孩子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很平静,“我就在自己的身上捅窟窿,直到你留下来。”
他没有答话,静静地看着小孩子。
小孩子把戴着手绳的胳膊抬起来:“我知道你给我这个东西,是为了什么,我的出现对你来说足够重要,我不能死,所以你会竭尽一切办法保住我这条命,留着一口气也行,对吧?”
他仍旧不说话,头一次跟一个孩子犟。
“你今年,”小孩子抬头就望着他,也不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心平气和地问,“几岁了?”
“十岁半,再有两个月我就十一了,希望今年的生日宴,你也在。”小孩子笑嘻嘻地掰手指数自己的年岁,原本这个年纪的小孩,连加减乘除也费劲,这个男孩子却知道怎么用大人反击不了的办法对付大人,方法甚至有些极端。
那时,他面对那孩子,心里还是感到了久违的惊诧。
“萧先生?”白榆半天没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好奇地转过身,见萧先生竟然在发呆,就笑道:“萧先生外面有姑娘等你吧?你忍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正常世界了,到时你就能跟你的姑娘家相见欢了。”
萧先生抬眼看着他,把药膏涂到他伤口上,给他包扎绷带,说:“只有一个妹妹等我消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打算过娶妻成家。”
“……冒昧问一下,”白榆捂住自己的心口,心跳扑腾扑腾跳得很欢快。大概是仗着这些天的生死之交,他道:“萧先生,你对同性,有没有什么想法?”
“并无。”萧先生缠好了绷带,起身打着荧光棒,光在他脸上打下些阴影,那双眼神能衬出心,像块石头似的,“我对人,没有想法。”
白榆把衣服穿上,活动了下肩膀,瘙痒消失,灼烧的刺疼还钻着心蔓延,他笑了笑,把酝酿好的话原封不动咽回肚子,化成了流淌在身体里有些低落的情绪。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台阶往下走,白榆打头,问及第二个问题,他就严肃了起来:“孙老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其实是个社会黑势力,萧先生你是人民警察,卧底在黑恶势力的队伍里,搜集黑老大做坏事的证据,等到时机合适把他一网打尽?”
他其实是想问,萧先生混进这支队伍,目标是不是孙老板。
“我不看戏剧。”萧先生说,“另外,你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白榆张口就要套话,他先发制人,“我跟你以后来往不会非常密切,顶多会有些合作关系,出门在外,莫问跟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容易招惹是非。”
白榆能感觉到萧先生这人高冷的气质,这种人一旦表明自己无可奉告,那真的就是一个逗号尾巴也不会露出来,只能识趣地不作追问。
等他确定好第三个问题时,他们已经从安全通道里出来了,这一路竟然格外顺畅,没有碰到过一个怪物。
出口在大厅中间,这栋楼看着像几年前办公用的老式商业大厦,大厅里的东西都还在,破败不堪,而这出口一眼上去比四周的黑暗还要黑,像一道打开的形状不规则的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白榆从“门”的前面走到“门”的后面,“门”三百六十度都是一个模样。
很让人头脑发麻的一个东西。
“进入这个黑窟窿,竟然就是另一个空间区域,从黑窟窿出去,就是人间天堂,这也太神奇了。”白榆把一只手伸进黑窟窿里,能看到黑色像浓雾一般晃动了一下,他把手拿出来,转身对着站在不远处的萧先生招手。
“萧先生,我想问的第三个问题,”白榆犹豫了一下,但是心里奇怪的感觉还是让他开了口,“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种感觉是萧先生卸掉伪装后,积压到他心里的,本来“老头”身上的味道就让他非常熟悉,转瞬再看到萧先生俊俏的脸,他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应该跟这人有过照面。
萧先生走到黑窟窿跟前,一半的身子已经隐没进了黑暗里,他侧身要说什么,目光越过白榆看着他身后,蹙了蹙眉头,似乎那里有更需要注意的东西。
白榆一看他眼神不对劲,赶忙回头顺着他目光去看,角落是些褪了色的长椅,长椅有三排,上面,什么都没有。
白榆心生疑惑,突然后脖颈一凉,他猛然回头,萧先生的两只手指捏在他颈椎上,对他笑了一下,笑意很轻,却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过去不作数,我们重新认识就好。”熟悉的劲道重重一捏,白榆立即头晕目眩,他往前倒,被拦腰搀住,听萧先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白榆,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