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柏止并不是去保护卓喻的，否则卓喻在斫骨师店铺被四个羽者围住的时候，又或者是牧师准备对卓喻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可以冲过去英雄救美。羽翼都没长好的中等城区羽者，就算柏止现在有三分之一的零件都是东拼西凑的，无声无息地处理他们也难度不大。
但柏止只是观察，而卓喻也不是需要英雄来救的美人。
明明不该多生事端，鬼使神差地，柏止在卓喻已经没有危险之后，还是花了五分钟去对牧师下手了。这没有任何意义，柏止从来到这个世界，就不该管人类内部的龌龊闲事，他要面对的是形貌狰狞的庞然怪物，而不是一个热衷于对漂亮美人下手的教会走狗。
他伤得很重，因为不遵医嘱反而去跟踪卓喻，伤口果然崩裂了。卓喻给他包扎上药的动作很专业，也很温柔，不像那些顶尖斫骨师，看13号的眼神和看一把机枪没什么区别。卓喻问过他生前是干什么的，但他不记得，柏止想，他的脑子里可能真的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或许他已经被各种芯片控制很久了。
如果不是卓喻问起，柏止甚至想不起来，这个世界的人，都应该有各自的来处。
“诶？你喜欢吃玉米啊？玉米奶油浓汤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客人会做西餐，他跟我讲他光辉事迹的时候有说过这道汤。我还记得大概的菜谱，你要不要记下来，万一以后我们有机会弄到奶油，可以一起做做看！”
曼莎真的是个非常积极乐观的人，她和c5相处了几天后，发现c5可以交流，就满怀热情地跟c5聊天，现在两人已经像是好朋友一样了。她用卓喻的备用床单改了件长袍穿，本来想要去打零工报答卓喻，但卓喻怕她出门就被拐卖，便让她有什么知识都可以教教c5。
卓喻没指望她真的帮上什么忙，她吃得很少，每天帮忙用仅有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的饭菜，卓喻的积蓄养她一个其实未必亏钱，卓喻只是给她找点事干，让她不要总想着出去挣钱。倒是没料到自己没顾上的时间里，曼莎已经和c5有说有笑，c5都会用他笨拙的肢体语言表达开心了。
“好像，好吃，菜谱好！”——听起来好像很好吃，你有菜谱真是太好了！
曼莎已经自动解释了c5那带着电流音的简单回答。
“我一直都很纳闷，c5连脑子都没有，最初的芯片里面根本没几行代码，为什么我给他按上语音输出装置后，他能越来越像个生物。”
“他没有人工智能芯片吗？非人脑机器只有安了大脑芯片才能模仿人类。”柏止接触过很多机械造物，c5的情况却是他第一次见。
卓喻摇摇头：“我只能检查出c5躯干部分保留有内脏，他的躯干是全封闭的，以我现在所了解的机械知识，不敢去动他这部分，万一里面根本没有完整的皮肤组织，这壳子一拆跟杀人无异。我能做的只是按照普通机器人的结构，给他的方脑袋塞一些传感元件，顺便把自动巡逻这种傻子指令从他芯片的代码里删了。”
卓喻说到“自动巡逻”的时候，向来温柔的语气都阴沉了一瞬。柏止想到，这或许跟那位将c5托付给卓喻的前任修理铺店主有关，大概是沉痛的回忆吧。
卓喻的运气终于好了一次，他带着裹成粽子的柏止找到了珊瑚区最后一位说得上名字的斫骨师。事实证明，卓喻这次特意带着强力改造人打手，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卓喻被柏止扛在肩上，以一种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赶在去灭口的羽者前面救下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不愧是在遴城活了二十年的人，她得到消息后，反手就带着两人躲进了她的秘密工作室。
老奶奶生前是一位机械表机芯设计师，她的工作室不像安河的店铺那样，到处是沾着机油的零件和连了半截的电线；也不像卓喻整理完之后那样，锤子从大到小排成一行，工具分门别类。而是用不同种类的机械制品，尤其是设计巧夺天工的机械表，按照某种充满美感的排布，将工作室搭建成了一件和谐又震撼的艺术品。
工作室到店铺有一道强度极高的墙体隔断，通过里外钟表隐藏的机关开启，卓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了，这是真正的实用与美学，机械与艺术的精妙融合，这样的技艺和审美水准，带着时间沉淀出的包容感。
卓喻感觉到，如果能学到这位老奶奶的七分本事，自己在机械领域就能够完美修复柏止身上那些顶尖科技的造物了，不，甚至能更上一层楼。
“哎，他们这次是下了死手啊。小伙子，要不是你们提醒，我这一把年纪怕是终于躲不过喽。”
老奶奶身上有种看淡生死的坦然，虽然嘴上这样说，她的身姿伛偻，却依旧优雅。
“您就如此信任我们？不怕我们是来害您的吗？”卓喻问到。
她像看一个孩子那样对卓喻笑了笑：“我都过了八十多年啦，跟着你的那个孩子，他身上的机油和血腥味儿，我一下就闻出来啦。需要做机械改造的人啊，不会专门害我的。”
连柏止都忍不住抬起右胳膊，试图从自己身上闻出机油味，卓喻也凑过去，味儿没闻出来，倒是让柏止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左耳根。
有点热。
“别闻了，凭咱们俩估计是闻不出来的。”
没注意到柏止悄悄松了一口气，卓喻又想到一个问题：“您说，您过了八十多年……？您身体真好啊。”完全看不出来已经那么大岁数了。
老奶奶又笑了：“傻孩子，我六十四岁的时候就死了，结果一觉醒来，到了这个城，又活了二十二年，身体状况跟死的那年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你们还年轻，来得时间也短，可能不觉得。我这样的老人啊，每过一年，老年病就该严重很多，本来是数着日子过活。这才发现，在这遴城里啊，人是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的。”
卓喻仔细回想，自己二十八岁到这里，理论上现在三十，但他根本没有办法在两年时间知道自己是否有变老，而遴城几乎没有孩子，更没有婴儿，没有一个能够参照的，快速生长的人。
“同样的，人们也不会生出后代。这么多年啊，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从自己生前的世界来到这里的，没有人是在遴城长大的。”
“他们在砸店墙。”柏止右手按在那面通往店铺的墙上，感知到有四个羽者的能量冲击。
“奶奶，您要不要跟我们走？我们可以保护你，只是可能比较辛苦，等教会不盯着你了，你再回工作室。”卓喻对生活缺少激情，但对于专业技术可以说是狂热的，他能两年把不甚熟悉的机械领域钻研到这种程度，面对这位德高望重，技艺精湛的老工匠、老艺术家，他尊敬且愿意尽全力帮助她。
当然，这个尽全力是在考虑到柏止这个战斗力的前提下，卓喻自己大概只能跟人谈判做交易。
“你看那些机械表的眼神，就像二十多岁的我自己。那几个作品，是我最满意的，外行看不出它们的精巧，只有懂行的人，才能透过外表，看到它们之中的设计。”
“你是斫骨师吧。那个小伙子右手小指跟其他部分差太多了，手臂也没有合适的材料修复，材料虽差，却拼接得非常巧妙。过于悬殊的质量差异，如果不是用极度精准的方式想办法嵌合，强度会比全用劣质零件还差，而他还能扛着你用那种速度冲进我的店里。你带他来，本来就是想要给他修复身体的吧。”
她整理了一下丝巾，捶了捶自己微驼的背，掏出眼镜布擦拭那副金丝眼镜，慢悠悠地猫下腰，从狭小的床底拖出一个大箱子。
“这些是我来到遴城后，结合以前设计机芯的心得，总结出的一些机械改造笔记。芯片啊代码啊，这些东西我一个老年人，确实不太懂，右手边架子上都是买来的现成芯片，从大脑到关节传感的都有，你们年轻人可以改一改，拿来凑合用用。左边那些你应该也熟悉，虽然不是最好的材料，但比那小伙子身上的还是强不少。”
卓喻越听越不对劲，想询问老奶奶为什么要说这些，却被她抬手制止了。
“可能是我看见太多人被怪物杀死了吧，人老了，心就软。虽然我总是给他们改造身体，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有神就好了，让大家都变成那样刀枪不入的天使，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流血牺牲……”
柏止察觉到什么，一把将虚扶着老奶奶的卓喻拉回自己身边，卓喻这才发现，老奶奶佝偻的背部在动，她可能根本不是驼背，那里有东西……
一双洁白的，巨大的羽翼，从她的背后唰地展开，那是珊瑚区根本没有的，长度超过一米的完整羽翼！
这还不止，卓喻和柏止都看见了，她双翼的根部，还有一只小小的，第三只羽翼！
没人能想到，这个被教会视为眼中钉的，机械进化流派的斫骨师，为无数人做过身体改造，却因内心的仁慈和悲悯，被神指认为无比虔诚的信徒——远比珊瑚区教堂的那些牧师、羽者守卫都要虔诚。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信仰那个什么神，也是因为有这几个翅膀，寻常的东西都伤害不了我，才让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吧。现在能把这门手艺交给你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我也就不用躲躲藏藏地守在这里了。让我们老人家去享享清福吧。”
四个奉命灭口的羽者没有见到孱弱的老斫骨师，而是如遭雷击地面对了一位尊贵的三翼天使，所有人都傻眼了，再也不敢造次。卓喻和柏止躲在工作室里，老奶奶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善待它们。”
那些她钟情一生的，醉心研究过，精心设计过的机械表。
卓喻目送她离开了坚守半生的地方，这才明白，她或许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机械改造的人，她只是不愿看着人们用血肉之躯被怪物轻易击溃，所以她成了一位饱受尊崇的“斫骨师”，成了一个因慈悲而虔诚的“天使”。
可说到底，她爱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些美丽的机芯和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