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雨风满楼
从沉香崖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凌熙一行人便一起去了烟雨楼用膳。几人本商议着趁着午后清闲，便搬出迎松栈，谁知吃饱喝足之后，芝湘又接连上了几道清爽的甜点，相较于烟雨楼外炽热的阳光，几人更愿意多待一会。左右后殿的房间还要收拾好一会，也不急于一时。
凌熙独自站在烟雨楼外的走廊尽头眺望远处，目光悠远而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龙城自她身后而来，递上一碗荔枝露，道：“芝湘刚做好的荔枝露，清甜得很，大家都很喜欢，你也喝一碗吧。”
凌熙看着碗里晶莹的荔枝露，许多回忆涌上心头，笑道：“每到春天，芝湘都会做下许多荔枝露。我记得她初学时，不是做得甜到发腻就是寡淡无味。到如今，芝湘一力支撑起烟雨楼，想想已是岁月匆匆，白驹过隙。”
龙城道：“你今日感慨良多。”
“悬在心头的剑就这么落了下来，忽然之间也就不怕了。”
龙城蹙眉，压低声音道：“任平生身上的字，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攻克千寻宫了吗？如今他们在宫内大开杀戒，原是我们本该想到的。”
龙城默默放下手里的碗，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是啊，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玄天门拿到风后魄，你最好提前预备好退路。”
凌熙大惊失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直都知道。”
“那你一开始也知道玄天门为何而来，可你为什么不问我？”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我也是看到任平生身上的字才猜到的。”龙城笑道，“况且事关重大，即便我问你也不会说的。我是来帮你对抗玄天门的，其他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
凌熙此刻心情无比复杂，不知究竟是感动还是羞愧，但心中像是被填满了似的，不再有飘荡无依的感觉。她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风后魄共十念，散落人间各处，其中一念落在这片土地，千寻宫建宫之后，首任宫主发现了风后魄所在，自此之后，千寻宫便开始了世代守护的使命。”
龙城安静听完凌熙的话，沉吟片刻道：“这些你不必说与我知道。”
“可是你应该知道。”凌熙极为认真地望向龙城深邃坚毅的眸子，“是你说的，与我同去同归。那么归往何处，你有权利知道。”
龙城听到这话，发自心底地开心，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熙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好在你们现在住进后殿来了，我也方便调动人手。”
“莫不如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龙城低眉笑道，“凌熙宫主以为如何？”
“……好。”
凌熙心中似淌过一条被阳光照耀多年的涓涓细流，一迹一痕皆留下了波纹涟漪。正阳高升，正照在龙城俊朗坚毅的脸庞上，凌熙此后多年所依赖的安全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这时，身后廊角转弯处传来响动，两人回头一看，正是凌羽朝这边走来：“姐姐……”
凌熙笑着招手让她们过来：“你们怎么出来了。”
凌羽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看见龙湖在一旁，更是什么也不肯说。龙城见状，自觉道：“凌熙，我先回去把这荔枝露冰一冰，等你们说完话，你记得回来喝。”
看着龙城走远，凌熙问道：“怎么了？”
“姐姐，我查到一个叫春槐的人，她可能和物华阁失窃案有关。”
“嗯，不错。还查到些什么？”
“暂时还没有，剩下的我让江璃去查了。”
“这些事情，你其实不必瞒着龙城的。”
“我不是想瞒着他。”凌羽垂头丧气，眸子渐渐暗淡下去，“我……我心里不踏实。昨天物华阁刚刚出事，今日任平生就被人下了药。姐姐，我有些害怕。”
凌熙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温柔安慰道：“这些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千寻宫一直以来被视为江湖圣地，不涉纷争，可不代表江湖没有纷争。有心思不纯之人觊觎千寻宫财富宝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至于任平生之事，很可能是逍遥岛的仇家报复，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千寻宫，但终究是要交给合虚府的。我们只管看护好他们就是了。”
“嗯……我知道了，”凌羽深呼一口气，“希望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凌熙低眉浅笑：“怎么长大了胆子还是这么小？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怎么办？”
“姐姐不是一直都在嘛。”凌羽赖在凌熙身上，一个劲儿地撒娇,“我们回去喝荔枝露好不好，难为龙城少侠亲自给你送过来，你连尝都不尝一下。
“一会就尝。”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了房间，幽长的走廊上空寂了许久，直到树荫遮了上来，那廊前的纱窗之后才传来一阵淡淡的清铃声响，唱尽无限哀伤。
午后，千寻宫后殿略显忙乱，素水带着人先后收拾出逸竹轩、雅心阁、风儒堂、休思院、梨落斋、秋言居、碧水榭、芦昉馆，后殿与前殿不同，除却各司，并无群居之所，因此素水只好一一安排。
就在众人席不暇暖之际，宁心一个闪身进了晗冰殿。
“宁心请见宫主。”
“进。”
殿内，凌熙正对窗抚琴，琴声空明悠长，似能传至九霄。听见宁心进来后，凌熙却了琴声，霎时间，仿佛整个人间都安静了。
宁心回禀道：“回禀宫主，春槐的消息已经全部传给江璃，不出意外的话，二宫主今晚就会查清春槐之事，宫主预备如何？”
“今晚……比我想象的早一些。”凌熙捻着袖口喃喃道，“不过也无妨，他们若有所行动，你配合就好。卜中耀和梅贯习那边怎么样？””
宁心道：“二宫主一直派人跟着，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不过今日龙城少侠他们搬离迎松栈时，两人一直说要帮忙，好在龙城少侠机敏，找借口甩开了他们。宫主，他们两人自昨日开始便不再四处游走，反而对后殿越来越上心。我觉得他们的行动像是有人指引似的。”
凌熙冷哼一声：“这两人绝非善类，若他们真的是玄天门爪牙，他们这般行事我反而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你提醒小羽小心他们二人，春槐的事情倒没什么，但这两人，绝不可自作主张。”
“是。”宁心又道，“银屛泉那边，我会让江璃加派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凌熙摇摇头：“不必。传我命令，将银屛泉守卫人数调至与别处一致即可。江璃若问起，就是后殿住进了客人，需要调拨人手守卫。”
宁心不解：“这是为何？”
凌熙盯着窗外，道：“绳子放得松一些，鸟儿才会来捕食。”
宁心担忧道：“此法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凌熙沉吟片刻：“不会。”
此时，殿外传来素水的责骂声：“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
凌熙眸底微凉，冷声道：“这个素水脾气倒是不小。”
宁心道：“这几日她前殿后殿忙得不可开交，难怪急躁。”
凌熙笑道：“千寻宫掌事宫司，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宁心，你找机会把银屛泉的事情透露给她，让她知道，你和江璃都很忙。”
宁心了然：“宁心明白。”
入夜，凌羽着一身黛色劲装偷偷潜进敬远馆，身后跟着的是同样身着暗衣的江璃。两人七拐八藏，避开所有宫人，闪身进到了春槐的房间。
清晨蒙蒙亮的时候，素水便来了晗冰殿，彼时凌熙早已自行梳洗完毕，正选好一件外衫穿在身上。
看见素水进来，凌熙并不意外：“你今日倒来得早。”
素水讪讪笑道：“服侍宫主本就是我的本分，前几日事多，这才耽误了。”
“嗯。”
素水凑上前去，道：“我有一事想和宫主说。花月云天游四方来贺，实在是盛大无比，只是宾客们良莠不齐，也不能不让人担心。我听宁心说，您并未加强银屛泉的防卫，这是为何啊？”
凌熙淡淡道：“你也说了，宾客良莠不齐。若真有异心之人潜入后殿，看见守卫森严的银屛泉，难道不会怀疑吗？你向来聪明，自然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素水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忧心道：“即便如此，银屛泉还是得有人守着才好。”
“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你与江璃、宁心都脱不开身，又不能叫长安和芝湘去，倾央倒是合适，可她那个脾气……”凌熙悠悠转停，灵动的眸子扫过素水，“你也是知道的。”
素水道：“江璃与宁心确实忙碌，可我还是能帮到宫主的。前殿的事情循规蹈矩，出不了什么差错，倒也不必我时刻盯着。”
“是吗……”凌熙尚有犹豫，思虑片刻便也同意了，“也好，那你便收拾好东西，搬去银屛泉住几日，等花月云天游结束，你再回来好好休息。”
“你的意思是，直到花月云天游结束之前，我都不能离开？”
“怎么，后悔了？”
素水尴尬笑道：“没有，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清楚。”
“那你便去吧，我让江璃再派几个人陪你，等你回来，你们一起过去。”
“不用宫主，我一个人就够了。”
“一起吧，我担心你。”凌熙微微笑着，温柔面容之下却是不容抗拒的威慑力，容不得素水拒绝。
素水俯首笑道：“多谢宫主关怀。”
另一边琈光殿内，凌羽睡得昏天暗地，饶是盛颜闹到了她的床前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只胡口嘟囔道：“别闹，再让我睡一会……”
房内的几人笑作一团，盛颜还不死心，挽起一缕头发去扫凌熙的耳朵，惹得凌羽直发痒，这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楚君仪笑道：“小凌羽，看看我们是谁。”
凌羽惊起，瞬间清醒过来，诧道：“你们怎么在我房间里呀？”
“你还说呢！”盛颜道，“昨日明明说好今早在烟雨楼吃饭，偏你不来。凌熙说你多半还在睡着，就让我们先吃。结果我们都吃完了你还没出现，我们只好来找你了。”
凌羽这才想起昨日是说过这话，一时间如梦初醒：“我竟浑然忘了。”
白向欢宝贝似的从随身携带的腰包里捧出用油纸包着的水晶蒸饺，递到凌羽眼前，道：“喏，我猜你多半饿着，特意给你带来的，还热乎呢。”
凌羽眉开眼笑：“谢谢向欢！”
楚君仪在一旁揶揄道：“向欢为了给你带这水晶蒸饺，都不惜忤逆师长了呢！”
“谁让他贪得无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白向欢辩道。
凌熙浅笑一声：“小羽，我们去外面等你，你洗漱好之后出来找我们。”
“好。”
等凌羽梳洗装扮完毕后，却发现慕云平和莫之轩也等在院子里。凌羽又是慌乱又是羞涩，一路小跑躲到凌熙身后，低声问道：“姐姐，怎么他们两个也在啊？”
凌熙笑道：“君仪和向欢来找你，他们自然会跟着。这一点你早该想到了。”
“你方才也没告诉我啊。”
“无妨，他们两个不知道你赖床。盛颜和他们说了，女儿家多花些时间打扮是无可厚非的。”
凌羽还是不甘心地撇撇嘴，觉得丢了好大的面子。
正当众人准备离开琈光殿时，宁心自殿外匆匆而来，神色慌张，未及行礼便禀告道：“宫主，任平生死了。”
“什么！这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救下他了！”未等凌熙开口，莫之轩首先质疑，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四个字，“他怎么死的？”
“任平生的伤势突然加重，肺腑急速衰竭而亡。”
白向欢急道：“师父，别问了，我们先去沉香崖看看。”
凌熙吩咐道：“宁心，通知龙城。”
沉香崖司生司内，逍遥岛与百草堂的弟子正争吵不休，几欲动手伤人。两帮人一见到两位宫主，纷纷冲上前来。
“请宫主替百草堂做主！”
“还请千寻宫还逍遥岛一个清白！”
“我们堂主被你们害得至今未醒……”
“我们岛主已命丧黄泉……”
凌熙被吵到头疼，只好耐着性子一一安抚，可并无作用。关键时刻盛颜忍无可忍，怒吼道：“你们都给我闭嘴！”
两派被盛颜喝退，瞬间安静下来。余下几人纷纷向盛颜投去赞许的目光。
“把路让开，我们要进去处理正事。你们要吵去外面吵！”盛颜一脸不耐烦，拉过凌熙凌羽二人，大步走进沉香崖。
几人快步走向任平生的房间，此时长安已经等待多时，见到凌熙与凌羽：“参见二位宫主。”
凌熙道：“怎么回事？”
长安道：“有人强行催动任岛主的血脉经络，激发了残留的药性，以致任岛主暴毙身亡。”
凌羽问道：“谁干的？”
长安欲言又止，有意无意看向凌熙同行而来的几人，凌熙道：“无妨，任岛主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不必对他们隐瞒。”
“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行凶之人是逍遥的一名弟子，名叫朱用，就是他负责照顾任平生，可是他今天一早已经在房间里畏罪自尽了。”
慕云平不解：“逍遥岛的人？”
楚君仪惊呼：“自尽了？”
盛颜追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二人的尸首都挪去了验尸房，朱用的房间我派人围了起来，不曾被破坏。”长安面带忧色，“宫主，去看看就知道了。”
莫之轩撸起袖子，道：“查案子的事情交给你们，长安，先带我去看看任平生。”
“师父我帮你。”说着，白向欢也要挽袖子。
“你在这里等着，你一个姑娘家，瞧见这些情景是要害怕的。”
“长安也是姑娘。”
莫之轩煞有介事地盯了长安片刻，洒脱道：“她不算。反正你不要进来。”
白向欢咬牙切齿道：“莫之轩！”
若不是此刻有凌熙和凌羽在这里，而且还有正事要办，长安早就一巴掌打过来了。年少时的师兄妹之情，就这么消散如烟。
凌熙冷静道：“向欢，麻烦你先去帮我看护好杨檀。小羽，你去安抚两派，将他们暂时安置在沉香崖等消息。”
楚君仪道：“我和凌羽一起去吧，这个时候，福安郡主的身份还是有用的。”
凌熙感激道：“好。慕谷主，还请你陪她们一起去。”
“放心，你安心查案子，百草堂和逍遥岛乱不起来。”慕云平信誓旦旦道，白向欢也作保，“杨檀也绝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