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他的意识像是在穿透岁月,临死前的走马灯,是漫天的雪花。
袁肃记得,那年的京城下着很大的雪,冷风吹过来,身子火辣辣的,很快就变成麻木的冰棍。
他实在是筋疲力尽,光着的双脚,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印子,然而他是焦急的,因为此刻,是在逃命。
京城的西北角,曾经是热闹的下九流聚集地。什么卖唱偷盗干死人活计的,都占据着简陋的平房,以及无人光顾的桥洞。
袁肃把身体缩在里面,尽管牙齿不住地打架,仍硬生生地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身体上有一些擦伤,血迹刚巧被寒冷的冰霜覆盖,追寻他的人聚在桥中间商量了半天,似乎是没发现他的踪迹,骂骂咧咧了两句,又怕被人发现,丧气的折返回去。
听到他们的离开,袁肃才颤抖地呼吸着。他吹出雾气,霎时松快下的神经,立马就被疲劳占据。
桥洞内有着厚厚的积雪,此刻蹭在肌肤上,竟然意外地生出温热的错觉。袁肃把脸贴在上面,怀里抱着一把沾满血迹的白虎刀。
他握得很紧,仿佛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浅青色的衣袍虽然不贵重,但胜在打理干净。可现在都沾着血液,袁肃没有任何反应。他一点都不嫌弃难闻的味道,只是因为这些血迹,来自于他的父母。
他记得,父亲锻造出白虎刀的时候,脸上满足的笑容。
他们一家住在很小的破啰巷里。
那儿是京城的边缘地带,靠近金顶,地势陡峭,是专门给贫苦生活的百姓圈的。袁肃仅有的记忆中,除了破啰巷,就只有打铁铺,才是他的家。
父亲的手艺很好,但他这个人,小心谨慎,从不贪任何的金银。因此不管修行者出再大的价钱,他也不愿意打造邪性伤人的武器。
可他锻造兵器的威名越来越大,忧愁则越来越多。
有人说他的手艺,和袁家如出一辙,也有人说,他是袁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总之,这些流言蜚语,给父亲,给他们一家都带来了灭顶之灾。
那个时候的他太小了,并不懂他们口中的袁家到底代表什么。只是把这件事留在心底,想找个时间问清楚。可惜他不再有机会。
父亲穷尽一生,打造了很多件兵器,大部分都卖给了修行者。但只有怀里的白虎腰刀,是他不会出售的宝贝。
因为这把刀,已经产生了灵识。兵器,若是死物,便是看使用的人。可若是有了灵智,就如同拥有灵魂的人,有着比人类更敏锐的直觉。
它既能护住使用者,也能为使用者冲锋冒险。
想来每个修行者,都想拥有此般灵器。但父亲不同意给刀赋予简单的使命,他把打造出来的兵器当成自己的孩子,会给他们找一个合适的主人。
白虎腰刀过于显眼,容易招来邪修的觊觎。锻造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守口如瓶,从不显摆。
然而平静终究是有尽头的。
白虎刀的事还是被打铁铺的伙计传出去,引来了杀身之祸。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亲眼看着父母的死亡,在巨大的冲击后,求生的意志逐渐强烈,袁肃抱着白虎刀,仗着孩子的灵活,听从父亲的遗言,一路朝西北奔逃。
只因此处鱼龙混杂,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邪修,也不敢随便闹出动静。
袁肃扑倒在雪地里,他感觉到时间的冻结。眼前是颠倒的世界,树木在逆向生长。
雪花悠悠扬扬地飘落,仿佛是奇怪的出了太阳,阳光的颗粒混杂着流动,在他的前方,一切都变得十分梦幻。
他也许是真的要死了,好像有什么在靠近。
雪花成了水雾,遮住他的眼睛,视线是模糊的一片。在阳光斑驳的雪里,他的衣领被人握住,那是个穿着山鹰袍的女人。
白茫茫的世界里,她的脸也是白茫茫的,五官仿佛画一般紧贴着,整个人面无表情。
华云蹲下来,从雪里面抖出一个孩子。只看了一眼,她就收回眼神,开始打量起四周。
桥洞附近是结冰的湖面,要走过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官道马路。她蹲下来,把手指放在袁肃的脖颈处,尽管她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彻底终结他的生命。
但她没有这么做,仅仅是站起身,用一种拖拽小猫小狗的动作,握紧袁肃的后衣领,慢慢地拉着。
他的身体隔着布料在冰面上滑行,那种牵扯的痛觉唤醒他原本的伤口。
血珠开始冒出来,长长的河流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痕迹。
他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浑身的都在叫嚣着疼痛,骨头仿佛被冷水浇了一遍,酸楚留在缝隙里,煎熬着他的意识。在浅存的清醒中,他看到有个人靠近自己,用温柔的动作给他擦着身子。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有多少次,梦到这个画面。当他以为是死前的幻觉时,却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睁开了眼睛。
袁肃觉得嘴唇很疼,手指也疼,但他能够支撑起身子,思维也不再是混沌一片。
在适应的片刻后,华云把茶杯递给他,用很冷淡的语调提醒道:“能走就跟我来。”
她安静地等着他喝完水,动作很简单地把他扯下床,没有任何停留,拉着他的手臂,直接往别处走去。
那个动作,在长大后的袁肃看来,就像是对待一只听话的宠物狗。
其实很多时候,在华云眼里,他的生命都并非是活着的。辉煌的大殿内,他见到乾州最高的统治者,李覃。
那个字,他当时不知道怎么念,只知道李覃的面庞,算得上俊逸非凡。
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很温和,袁肃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乖巧的应承着,然后无法阻止白虎刀被夺走。
后来他跟在华云身边长大,说是跟着,实际就是被扔在一间窄小的院子里。
那儿有一堵很高的红墙,左侧种了棵梨花树,但是枯萎很久了,从没开过花。其余的东西,都是石头。
深灰色的石头,寻常的石桌,寻常的石凳,还有寻常的作息。
李覃请了镇妖司的人来教他修行,告诉他手要怎么摆,腿该怎么抬。直到十四岁,他的人生都在几个人中游走。
关于父母的事,一直藏在最深处的潜意识里。
华云很少来看他,每每都是行色匆匆,若是碰见他在偷懒,就会用一根长长的竹条,抽打他的手臂。
可有时候,华云又像是无悲无喜的朋友,她能坐下来,听他发一整天的牢骚。
虽然最后迎接他的,可能还是一顿鞭打,但无疑给他冷清的岁月里,添上些许的温暖——他自认为的温暖。
当他再拿到白虎腰刀,是十八岁的时候。
可能是父母的死亡给他太大打击,袁肃连生辰的日子都记不清了。
华云说,他不需要过生辰,于是他就再也没想起来。
李覃将白虎刀送给他,然后就把他扔进了镇妖司。过镇妖司入门测试前,华云似乎有些高兴的情绪,她难得送了一次糕点。
是个白白胖胖的兔子馒头,豆沙馅的,甜的他的牙都快掉了。
那时候他忽而想起来,李覃喜甜,所以这个糕点,应该是李覃吩咐华云拿来的。
也许他一直都知道,谁也比不上李覃在华云心中的地位。
呵。
袁肃默然叹了口气,天边的月亮好像挂在梨花树的枝头,有种要重重摔下来的头重脚轻感。
他的脸上都是伤口,前段时间忙着去追查镇妖司的案子。
可能是他性格孤僻,总有人给下绊子。
华云有一段时间没来,她好像很忙,忙着帮李覃找长生续命的法子。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逐渐知道关于袁家的事情,曾经盛极一时的锻造世家,也能因为皇权的猜忌,顷刻覆灭。
袁肃把手里的石子丢着玩,心里却觉得,那桩灭门血案,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除了同样的姓氏,跟他都没有关系。
这是不是应该叫做,认贼作父?
他嘲讽地笑了笑,在偌大的皇宫里,袁肃显得很渺小。李覃的父亲杀了他的全家,但他却是被李覃养大的。
人生特殊的嘲弄,此刻就降临在他的身上。
红墙透出长长的影子,华云提着一盏灯,停在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多年来,她永远顶着一张清冷的脸,世上的情绪与她无关。
袁肃扶着她,却被冷淡地推开手。华云难道有闪过的疲累,但她毫无抱怨。
“陛下又让你找方法了?”
袁肃自来熟的开口,李覃想求长生,早就是乾州公开的秘密,他通过镇妖司收集天下异闻,就是为翻找续命的法子。
可惜这种违背天道的方法,都有些副作用。
李覃既然怕死,自然是不敢亲自试验,天牢里关着众多的死囚,都被他用来试用。弄出好几次动静,都是由镇妖司去平定的。
不知道算不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倒是真的被他找到了方法,用人的精魄掺杂众多草药,炼成丹药,服用便可永葆青春。
为此,李覃还特地搞出建皇陵的幌子,罔顾祖训,在金顶的背面建造了皇陵,专门将囚犯带去夺取精魄。
那座皇陵,估计是尸体堆得太多,滋生出久久不散的怨气,简直是名副其实的乱葬岗,搅得金顶附近不得安宁。
可药丸对于李覃的作用,越来越小,他多年未变的容颜,终于长出了一丝白发。
因此寻找长生之法的事情又被提上日程,华云忙得脚不沾地,却一无所获。
“你不需要知道。”
华云轻轻瞥了他一眼,将药膏抹在袁肃的脸上,也不顾及伤口的疼痛,只是在完成一件被吩咐的事。
袁肃一时间有些怔愣,盯着她看,但那张脸是一潭死水。不知怎么的,他忽而又想到京城的雪天,山林是颠倒的,阳光的颗粒飞快地笼罩下来。
然后他望见了华云的身影,像是踏着遥远的岁月走到他的身边。
“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人的执念,可以穿透世界所有的时间。”
下意识的,袁肃脱口而出,“因此,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妙用。”
这是听父亲说得,小时候,父亲会拿自己年轻任性的经历说嘴。比如他和家里因关于铸造兵器的分歧吵架,离家出走,去寻找天地间更强的铸造方法。
执念就是他发现的唯一方法。
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命,他们的七情六欲是其他生物并不存在的,而对于感情的执念,似乎更是注入了整个经历,那是为之一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即使生命消亡,变成魂魄,执念也能不断维持。若是如此,是否能炼成药丹,维持长生不老呢。
袁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华云很感兴趣地正视着他,眸子中仿佛又一点点的欣喜。
他以为是看错了,恍惚又撇开了这个想法。
再后来,李覃竟然真的尝试过。
他通过镇妖司的典籍,很容易就查到执念的衍生。华云抓来好几个邪修,琢磨出个激发执念再盗取的过程,炼出来的丹药果然效果极好。
那是袁肃第一次看到华云笑,是朝他的。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摆了很久的姿势,仅仅是为了谢他想出的法子。她并不知道,自己将笑容刻在了心里,一直,一直记着。
但之后的事情,似乎全都和袁肃想得背道而驰,他不明白李覃为什么要收集大量的执念,甚至不惜动用各种手段,耐着性子等待多年,就为了那些人的执念。
似乎他已经不满足于靠着丹药达到效果,一心有了更大的想法。
他只有执行的份,至于龙脉的事,袁肃更没有立场过问。
华云给他带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命令指示,他都完成得很好,但华云再没朝他笑过。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开始期待见到华云,就像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想念愈加得浓烈。
真等到见到,明明是冷淡的语气,他依旧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可他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听话的决定,得知明罗和华云交过手,也许看到她的面容后。
心里也会升腾起不希望她蹚浑水的想法,再听说她抵达京城,甚至在平安画舫时,他终于遵从本心,故意去阻止她,只是为了浅薄的善意。
事情并没照他设想的走,李覃对于他的举动很是生气,于是他又被教训了。但看到华云受伤,他依旧产生了心疼的感觉。
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华云的心脏是空的。
原来她一直的冷淡,是因为,本身就不是人。
她只是李覃用秘法豢养的傀儡,忠于他,绝不背叛。
可惜理智是很奢侈的东西,他的心思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个轻微的声音在耳边,他说会不会,华云只是无法表达感情罢了,她并不讨厌我。
是啊,她不讨厌我。
她还对我笑过呢。
这么想着,袁肃笑了笑。
在意识即将远去的瞬间,腰腹部的伤口似乎也不存在了。黑暗笼罩的时候,他忽然又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阳光的颗粒在斑驳中映出一个温柔的人影。
她走过来,朝自己伸出手。
袁肃使出很大的力气抓住了,他说:“能不能……再为我笑一次。”
轻的如同雪花融化,无声无息。
华云利落地踢开他的手,连半点眼神都没留给他。
因为她的使命,是对李覃的绝对忠诚,她必须把楚泱的事禀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