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气候入冬了一段时间,凌霄宗的云雾里带着点严寒的气息,雪花是见不到的,只有白色的霜覆盖在周边的草木上。
明罗呆呆地站在台阶前,她离开京城时,伤还没好透,不管不顾得用了灵力赶回来,只花了一天时间,可不知为什么,总让她生出些久别怀念来。
楚泱的话老是回荡着,明罗闭上眼,深深地吸着气。
她其实不知道如何向师父开口,尽管她说得很是果断爽快,但临到眼前,心底就产生后退的意识。
她的脚刚踏在台阶上,就要缩回去。她不停地摩挲着手指,脑海里给自己下死命令。
左不过是直接和师父摊牌,既然她觉得李清野不会是为了私利的人,哪有什么好怕呢?
还是在她的心底最深处,仍旧是认可楚泱说的那番话,哪怕只有一点点。
明罗摇摇头,把这种胡思乱想甩出脑子。
她咬着唇,双脚都踏了上去,然后每一步都变得越来越简单,步伐也逐渐加快。
因着是清晨,云雾比平常更加浓厚,里面的寒意冲刷着她的手臂,明罗把自己裹紧,绕过山门口,回了平芜院。
现下的李清野大概在大殿忙碌,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桃花仙闪着它的身子,花瓣混合着白霜落下来,有意识地飘扬到明罗肩头,似乎是在欢迎她的回归。
明罗取下花瓣朝桃花仙道了一声谢,它生出一根枝丫抚摸着她的脸庞,接着好像是发现什么,晃动着花瓣,树枝则勾住了她的衣襟。
此刻她才发现,平安画舫上的打斗,在衣袍留下足够多的痕迹。
污垢和血迹交杂斑驳,她的浅白锦纹的袍子早就变成乱七八糟的布料,东一块西一块,袖口湿答答的,凑到鼻子附近,能闻到一股干涸的血液散发的臭味。
她嫌弃的移开袖子,麻溜地钻进房间,生怕狼狈的样子被李清野瞧见,到时候又是问长问短,担心是不是受伤。
镜子里映出张略微憔悴的脸,明罗打了盆水,反复的擦拭下巴附近的血迹。眼眶下乌青乌青的,配上她轻微红肿的眼睛,显然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明罗试着摸了摸眼睛,一股酸酸的疼痛感传来,让她“嘶”了一声。
好多年没有哭过,偏偏是在楚泱面前,真的是把她好不容易建立的风范都打破了。
手掌有一道窄小的伤口,是簪子的尖端扎进去,弄破了一层皮。
楚泱送的簪子被她收在麒麟囊里,如今搁在妆奁的旁边。
明罗傻傻的看着,止不住地想到昨夜的事,龙脉……她心头又是重重的一跳,弄得胸闷气短的,就是浑身上下不舒服。
索性就把头发散开,重新梳了发髻,假装不去看那东西。
换上崭新的衣裳,收拾收拾,整个人看着才有像样,师父应该看不出来她的不对劲。
这样想着,视线又瞄到妆奁,明罗烦躁得玩着腰带多余的部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还是认输地取出簪子,戴在头上。
那片龙鳞依旧流光溢彩,一如楚泱送给她的时候,让她有了楚泱仍在身边的错觉。
可转过身,等待她的是李清野推门而入,严格来说,他是用脚踢开的门。
手上抱着一大叠的东西,臂弯处还拧了一罐汤壶,竹简被他系在腰间,左顾右盼地嚷道:“明罗,快搭把手。”
“您这是去干什么了?”明罗按捺下情绪,从他的身前接过两三样。是用粗布包裹住的野山参,甚至还带着些泥土,药力看着十分天然。
其他的也是些草药或者动物皮毛,李清野仔细地放在地上数着。汤壶则宝贝地摆在桌上,热热的,闻着有股鸡汤的鲜香。
明罗自顾的打开盖子,看李清野擦汗的动作,忙不迭问道:“师父,你去山里种地了?拿那么多山货做什么?”
她坐在左手边,透过门照进来的光是逆向的,不太能看清自己的神情。
“你才种地呢,刚回来就没大没小的。”
李清野拍拍手,往明罗面前一坐,“这都是山脚下的村民送来的,上次梦貘的事,他们很是感谢,知道金银我们定然不会收,所以就送了些山货。”
他舀了一碗汤给明罗,献宝似的,“你尝尝,是野山鸡炖的。”
明罗紧赶慢赶了一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原先是惦记着楚泱的事,胃里也没反应过来。
突然又闻到香浓的鸡汤,立马就把味蕾唤醒。
她浅浅的尝了一口,可能太久没吃东西,鲜味充斥口腔,有些不适应的等了一会儿。
“小徒弟,你怎么悄悄地就回来了,那臭小子呢,又藏起来不让我知道啊。”
李清野也喝着汤,闲谈地提到楚泱,他想着明罗去京城玩,没个十天半月,大概也想不到回凌霄宗,没成想,这七天没到,就又见到人。
她垂着头,没回答,只是不停用勺子搅弄着鸡汤。不知为何,涌上股天大的委屈,就像是回到家,被人安慰,本来能忍住的,也再忍不住。
明罗挪到李清野身边,轻轻地念了一声,“师父。”
李清野察觉出她的不对,连忙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阳光略微的收住,天阴了下来,他终于看到明罗脸颊边挂着的泪珠,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突兀的愣住了,即刻就想到今天的奇怪之处。
要是平时,楚泱那臭小子,恨不得能贴着明罗,岂会不声不响地让他和明罗独处。
这副模样,定然是出了些事。
忽而就想到之前楚泱的承诺,李清野有些咬牙切齿,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一定会有问题。
心里是一万个悔不当初,就连玉鸣师祖说的劫数也抛诸脑后,只觉得不该让明罗和楚泱在一起,脑子里已经开始骂起对方,什么词都往上丢。
嘴上却安慰明罗道:“没事,师父在这呢。我们明罗要是受了委屈,就和师父说。”
可明罗只是默默地点了头,很快就控制住情绪,仰头把鸡汤喝完,郑重的站起身。
她对上李清野的眼睛,正色道:“师父,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没留斟酌的余地,仿佛是怕反悔似的,继续说着,“师祖出关时,我曾经在临安城遇到过你师父,那天你说是要去除魔。”
明罗慢慢握紧了拳头,而李清野更是心中一紧,他的反应更大,转瞬间,就猜到徒弟真心想问的话。
他只是有些不敢确信,但目光里带着宿命般的默认,幽幽叹息道:“看来,你还是知道了。”
“师父。”明罗哑哑地开口,她觉得身子紧绷着,仿佛是觉得李清野的反应,并非是她想要的。
看他如此的直白,竟然有种一切都暗合了楚泱的说法。
于是她忍不住抢白道:“你早就发现楚泱是龙脉,对不对?”
她茫然得望着李清野,“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件事里的弯弯绕绕,简直要把她的脑子搞混了,按照师父的性格,若是他封印了龙脉,决计是不会让楚泱留在她的身边的。
那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不是,因为一点愧疚,所以没有对楚泱赶尽杀绝。
明罗的思绪跑到更阴暗的一面,李清野大概也是怕她胡思乱想,解释道:“你把楚泱带回来的时候,我并未发现他的身份。是师祖,她看出来的。”
他站起来,走到明罗面前,按住她的肩膀,“不告诉你,是因为师祖算出来,楚泱,是你的情劫。”
她懵懵地抬起头,一下子被冲击到,整个人还有点发愣。
“情劫?”
李清野笑了一下,“你既然知晓楚泱的身份,那应该也明白,我们凌霄宗封印了他。之前我一直想制止,便是因为这件事,终究会伤到你。”
他是真心的作为明罗的师父,在劝告她。可是落在明罗眼里,则有另一种意思,尤其是她因着楚泱的说法,先入为主。
脑海里好像存在着两种声音,纠缠着她的思维。
“难道师父你,真的是为一己私欲,才封印龙脉的吗?”
她喃喃着,声音很轻,李清野都没听清,渐渐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话语也变成质疑:“你们怎么可以为了修行者的灵气,而去封印龙脉,那明明是有违天道!”
这句话像是吼出来的,明罗浑身都在发抖,她的脸颊红红的,躲开了李清野的手。
李清野反而是一副惊疑的表情,他莫名地看着明罗的动作,神思在怔怔中归位。细细回味出话语里的意思,不被相信的愤怒爬上他的心间。
他想骂一句,但是看到明罗,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总以为是楚泱朝她乱说了些胡话,弄得明罗误会,语气愤愤道:“混蛋。”
他暗自骂了一句,尽量柔和地对明罗解释,“你师父我行得正坐得直,这么多年,岂会为了这等事去封印龙脉?”
“你未免也太小瞧师父了。”他甩了甩袖子,不爽地坐着,眼睛也不瞧明罗,反倒留下她在原地疑惑。
“可是师父你刚刚不是承认,封印了龙脉吗?”
明罗忽然没了立场,只是安静地反问。
李清野被她气笑,佯装生气地反问:“你听楚泱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活了一百多年,早就活够了。什么修炼不修炼的,他也不想想,因一己私欲违反天道,会有何等反噬。”
他越说越起劲,差点就要指天发誓,“你看看,老天爷有下几道天雷劈死我吗?”
“师父。”
明罗说着就要去拉李清野的袖子,又被他躲开,“你别生气。”
出于直觉,她仍旧相信其中出现了误会,讨好似的拍了拍师父的肩膀,“谁让你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徒弟一服软,他就立马没辙,认命地把李覃找他们商量龙脉即将成仙,届时洛河无法管束,洪水泛滥,国运消散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初他并不同意,李覃请师祖出手封印龙脉的想法。
天下万物有时尽,一国之运也是如此。
龙脉的机缘是他自己的,而凌霄宗作为修行者,实在不该干预。但是李覃有句话说对了,玉鸣师祖百年来唯一放不下的,是苍生。
龙脉和人修炼而成的不一样,那是天地精华所化,一旦成仙,就跳脱于三界之外。
可洛河的水脉依旧存在,没了神灵管束,自然就随意奔流,巨大的储水量和四通八达的路线,造成的洪涝是乾州无法应对的。
加之李家的旧情,师祖心软应下了李覃的请求。
不过她的法术也只能拖延一百年,待得百年后封印消除,龙脉则会继续渡完剩下的天雷。
听完这些来龙去脉,明罗心里轻松不少,她知晓师祖和师父的品行,原先的坚持没有错,想着是楚泱有了些误会,语气都雀跃起来。
转念又想到袁肃提到的执念,留了个心思,循序问道:“师祖封印的方法,是利用人的执念吗?”
李清野恨不得要用书简打她的头,“你胡说什么呢。”
他厉声呵斥,明罗缩了缩脖子,不过心里倒是很高兴,执念应该和师门无关,这个袁肃,竟然连交易条件,都会藏着掖着。
她刚想开口,耳边响起一道传音,是师祖清冷的声音,“小丫头,你以为我修炼百年,灵力也不够,需要借助旁门左道。”
明罗吐吐舌头,“怎么会,师祖最厉害了。”
她拍好马屁,又被李清野无奈的横了一眼,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师祖的神识。
玉鸣淡淡得笑了一笑,“执念一事,你来和我细说。”
她敏锐地捕捉到明罗话语里的好奇,若只是龙脉,还不至于提到执念。李清野自然是听到了,给小徒弟使了个眼色。
明罗会意得溜出去,还不忘带上她的麒麟囊,脚步比起之前,显得十分的欢快。
她心头想着要和楚泱说一声,原来他们的吵架,只是简单的误会。
她取出镜子,输入灵力。按照她的吩咐,楚泱应该和扶黎在一块,估计这会儿是去天山的路上。
明罗突然就很想再看看他的脸,肯定愁着,又气又委屈。
这么想着,缓缓地笑了一下。
镜面显现出扶黎尴尬的笑容,他挠了挠头,额头肿了一块,看着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明罗指了指眼睛,“你和谁打架了?”
除了楚泱,还能和谁。
莫非她走后,楚泱和他也吵了起来?
扶黎呵呵地干笑着,踌躇地换了个姿势,他背后是一条林荫小道,周边有些茶水摊子,显然是京城附近的官道。
一种不安稳的情绪席卷明罗,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恍惚有些站不住脚。
“扶黎,是不是楚泱,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问,似乎是有些害怕,但语气并非疑问。
“他把我打晕了,对不起啊,明罗。”
扶黎很是抱歉,原本是要带着楚泱离开的,谁知道他的灵力比自己厉害太多,趁着不注意敲晕了他。
“不过,你不用着急,我应该知道他去哪儿。”
楚泱仔细研究过袁肃写的解封方法,但他没怎么看,里面的内容记不清,只隐隐约约瞄到了几个字。
“袁肃写的纸上,好像是无刹海。”扶黎小声地回忆着,渐渐用肯定的语调重复。
“对,楚泱要去解开封印,必定是去了无刹海。”
明罗的脚步慢了半拍,默默地念着这个地名。
无刹海。
“糟了。”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仿佛无刹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