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段家作为漠北统治多年的地头蛇,房屋建的很大。前头的热闹似乎和西侧的院子隔得很远,灰灰的一堵墙,都快跨过两个人的视线。
这儿的大木门被踩踏严重,好几个脚印子落在上面,显示经过一番斗争。屋子里摆满着空箱子,五六个正派弟子唉声叹气坐在地上。有打坐疗伤的,也有摸着胳膊喊疼的。
乔合一倚靠在一个五斗橱上面,颇有些无聊的打着呵欠。在他的对过,乔知行则是握着剑柄,四下环顾。
他们刚刚经历变故,原本都是被段将军邀请来保护宝物的。
从正厅的寿宴敲锣打鼓开始,西侧堂屋就没少过不三不四的妖怪。
许多人不大不小受了点伤,都是为着茶几上的铁盒子,能一路闯到这的妖怪,实力不低,就算是车轮战,也磨掉太多力气。
乔合一向来精明,不做出头的,拉着乔知行躲在后头消遣。听得前院的胡琴稀稀拉拉,估摸着是快散场,想来也不会再有不长眼的闯进来。他就半眯着眼睛,准备偷偷懒。
乔知行是死脑筋,答应的事绝不有一刻松懈。作为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乔合一清楚得紧。于是他只好摸到窗边,找个背对他的位置,悄悄垂着头补觉。
此刻天光微亮,月光早已被云雾遮盖,不远处的边际泛出鱼肚白。漠北的天气是一钟一变化,临近清晨,呼呼的寒风吹过,冷得人一激灵。
乔合一打着瞌睡,门窗缝隙里的冷意爬到他的脖颈处,让他吓得一哆嗦,恍惚把窗棂给推开。
偏生就那么巧,他刚睁开眼,瞧见的,就是一副美人倒挂在屋檐的景象。她的身形在淡青夜幕中很是消瘦,尽管蒙着面,那双眼眸亮闪闪的,一眼好像就能看穿人。
四目相对,尴尬异常。
乔合一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先朝着他的眼睛打了一拳,痛得他哇哇直叫,彻底惊动了乔知行。
圣女笑出声,每每想到初见,总觉得好笑。
乔合一也低着头笑,大概是想到一处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着,气氛隐约有种温柔的感觉。
扶黎向来不看眼色,直愣愣打破道:“我对你们的爱情史没兴趣,爹,能不能说点重要的,就这故事,人间卖的话本精彩一万倍。”
他皱着眉头,大大方方往旁边一坐,顺手想扯明罗过去,突然在楚泱友善的眼神中顿住,尴尬地蜷缩起手指。
“乐意说就算不错了,你个臭小子还挑三拣四的。”
圣女难得没生气,只是带有不满地抱怨着,其实里头更多对于扶黎的宠溺。
明罗一瞬间有些想到了爹娘,可很快就摇了摇头,扯扯嘴角安慰自己。
楚泱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似乎是怕她冷,双手握着她的手,搁在汤婆子上。
“九十年前的事,真没法子绕过你娘。”乔合一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子,在他的脸上,竟然看到些调皮的影子。
“我和你娘那是不打不相识,当初以为是来偷梧桐叶的,和兄长追了她十几里。”
“我们虽是初出茅庐,但修为不算低,和你娘也过上好几招,才堪堪能打个平手。”
他说的话,在圣女看来,就是给脸上贴金。
她把衣摆拂开到膝盖上,插嘴道:“平手?明明是你们两个围殴我一个,输了那还得了,赢了也不光彩。”
“噢,这么说,我娘被你们抓啦。”扶黎说得兴高采烈,在他的印象中,自家娘亲是彪悍的化身,不管他怎么修炼都打不过。
偶然听到娘亲吃瘪,自然产生些高兴。
圣女瞪他一眼,拍了拍座椅的扶手,不甘心道:“还不是你爹,趁我和乔知行打斗的功夫,背后偷袭,我力有不逮,才着了他们的道。”
她出身便是凤族尊贵的圣女,天赋卓越,什么时候受过委屈。乔知行冷面冷心的,总是摆着张臭脸。不管她说什么,先把人五花大绑,一天一夜不准合眼。
她气得挠人,要不是乔合一有点良心,关心她饿不饿的,等她得救,早就把乔知行揍一顿了。
乔合一摊开手,抖了抖肩。
“你看你,都九十年前的事,还记着仇呢。当时我也是迫不得已,那不是我哥在旁边一个劲地使眼色嘛。”
反正乔知行不在,锅都扔给他,也没什么问题。
“哼,若不是乔知行,我也不至于被绑在树上一两天。”
圣女哼哼唧唧,扶黎的耳朵这时候倒是尖的很,恍然大悟道:“娘,你该不会是自己被绑了,后来就拿我出气吧。”
怪不得每次娘都有奇奇怪怪的折腾他的方法,原来是和乔知行学的。
明罗捂着嘴偷笑,没想到清冷的小师叔,少年时也有那么多鬼点子,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圣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想知道重点,小事就不提了。后来我把梧桐叶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可等我们回到将军府,梧桐叶早就不翼而飞。”
她的法力很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了梧桐叶,偏偏被抓后才发现是个假冒的。可真品并非在将军府,那天数十个弟子都守着,绝不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偷走。
除非是段将军贼喊捉贼,故意来这一套。
“我们猜测过段将军的立场,但经过交涉,他的表现,实在不像是能想出,监守自盗的人。”
他们两兄弟带着圣女回到将军府后,立刻被怀疑是一伙的。但凌霄宗威名在外,乔知行又保证会把梧桐叶找回来。
段将军放下心,给他们三天时间调查。
“梧桐叶的去向不明,我们就只能从在场的人员入手。他们大多在修仙门派里有名有姓,且案发时,都和我们在一起,作案的可能性很低。加上搜查过他们的住处后,并没有梧桐叶的踪迹,最后的怀疑就落到妖怪头上。”
那天试图抢走梧桐叶的魑魅魍魉极多,有些修为不深的,甚至死在他们的剑下。一一盘查下来,耗费大把的功夫,都是没有嫌疑。可离段将军给的日子越来越近,三人都陷入困境中。
“最后是怎么找到的?”明罗出声询问。
乔合一默然道:“实在没法子,只能给将事情告知师祖,还是由师祖出面,请了一藏方丈使得追踪术。原是有个占山为王的野鬼,不知哪里学会些迷惑人的法子。闯进将军府,就布下幻境,导致我们都没在意,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梧桐叶。”
提到玉鸣师祖,乔合一心底就泛起愧疚。
因此话也没多说,只继续道:“段将军誓要追回梧桐叶,询问过多个门派,又托人四下探寻鬼王的消息。可能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兄长都快动身回凌霄宗,就传来鬼王的线索。”
按理说师祖传来信,让他们不要再插手,那会儿就该走的。可是乔合一和凤族圣女打打闹闹,互看不惯,反而是渐渐生了感情。
他想不明白,又不太愿意离开,用各种理由拖着。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他的心声,虚妄间就找到鬼王的踪迹,一路查下去,更是连鬼王的巢穴都知道了。
“鬼王盘踞的地方,阴气丛生,梧桐叶的消息被走漏,我们三个怕碰上后手,特地分开去找。它的手下太多,纵使兄长一剑破万法,也抵挡不住,受了轻伤。我怕再往前走连累他,就将他安置于山洞中,孤身去找你母亲。”
轻飘飘的话,却有着艰难险阻。
帮圣女找梧桐叶,乔合一藏着点私心,见乔知行受伤,心里也急得不行。可他又得到圣女的传音,唯恐她出事,只能想了个两全的法子。
万一他真的回不来,至少兄长可以躲过一劫。
“谁能想到……”
乔合一重重地叹口气,“我和云漪夺取梧桐叶,杀了鬼王。可找到兄长时,山洞里四下狼藉,兄长奄奄一息,仿佛经过狠命搏斗,他的佩剑被扔在地上,剑身全是血迹,灵光不再。情急下,我只能把他救走,带回凌霄宗修养。”
明罗怔忪不定,脑子里闪过卷宗被抹去的一段。
“后闻梧桐叶威名,去往祺泽山。”
难道梦貘早在九十年前,就和小师叔有过交集?
“莫非鬼王,住在祺泽山?”明罗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圣女和乔合一皆是愣住。
他们有些奇怪的看向明罗,似乎都有点意想不到,圣女质疑道:“这地方多年前就被镇妖司移平,小姑娘怕是和我家扶黎差不多大,竟然也听说过?”
明罗敷衍地笑了笑,忙给扶黎使眼色。
她问出口,扶黎同样也猜到双方的联系,故意打岔模糊重点道:“再后来呢,哎呀,你别打岔,就不能好好听嘛。”
乔合一对扶黎没礼貌的行径,甩过去个闭嘴的眼神,不好意思得朝明罗笑笑。
“我和云漪在凌霄宗呆了一段时间,互相表明心迹,也把此事和师祖提过。我深知师祖不喜和凤族扯上关系,又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闲言碎语议论,便自请退出宗门。”
他落寞地盯着自己的手,正巧搭在膝盖上。当年他也是跪在大殿上,给玉鸣师祖磕上三个响头,就算双方再无关系。
他记得,小时候玉鸣说,一个人,答应过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他答应过云漪,会和她厮守一生。
“就为你们的感情,大伯不至于和你老死不相往来吧。”
扶黎摸着鼻子猜测,虽说心里对乔知行的印象不好,但能为剑灵挺身而出的人,岂会迂腐至此。
圣女摇摇头,“乔知行讨厌我,不是一天两天。他从来就没赞成过这门亲事,但也不至于因此厌了合一。他们俩好歹是亲兄弟,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然怎会赌气到如今。”
她借住在凌霄宗,也是突有一天,见他们争吵到不可开交。乔合一直接拉着她就下了山,再不回中原。
“因为剑灵。”乔合一哑哑说着,他的声线颤抖里依旧带着不解。
“兄长醒了后,第一时间找他的佩剑。但那把剑的剑灵,为了救他,早就消散于天地。我知道兄长剑法高超,十二岁后一直和剑灵要好,但世上的剑灵,本就是为保护主人而生。”
他坐在椅子上,后背却绷得笔直,仿佛胸中有一口气,始终放不下,“可我这句话,在兄长听来,仿佛是什么大逆不道。”
他猛然地笑了笑,思绪难免想起那日的情形。
乔知行抱着那把剑,眼睛通红,不管乔合一怎么劝,他都紧闭嘴唇不发一言。若是有人去夺,就跟有仇似的挥舞着剑,眼神流露出狠戾。
向来冷静的兄长,头次放出野兽般的护主情绪,好像那把剑,是他的绝世珍宝。
僵持了两天,乔知行不吃不喝,又赶到藏经阁里翻箱倒柜,典籍收藏被他拖出一地,没日没夜地看,累了就不修边幅得往旁边躺着。
乔合一实在看不下去,硬拖乱拽地把他带出去晒太阳。他快要和圣女去天山,又放心不下兄长的情况。只能趁着机会,把劝他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可不知是哪句触了他的霉头,左不过是剑灵职责所在,她为保护主人而死,已经是完成契约,尽心尽力,也不算白死。
乔知行突然变了个人,几天没吃东西,身子虚弱,骂人的声音却是很大。
乔合一吃了个哑巴亏,不明白他到底为何如此。以为是兄长情绪不稳定,反驳几句。他的话逐渐难听,围绕着剑灵能质问出各种问题来。
可最伤他心的,仅仅只是一句,“若是没有你,她也不会死。”
“我没想过,亲哥哥,竟会有这样的想法。”乔合一闭着眼睛,嘴唇有些颤抖,其实他心底没怪过乔知行。
他知道,乔知行孤僻,常年与剑灵作伴。然而事到临头,面对那句话,他没有勇气,心里止不住的难受。
扶黎也安静下来,圣女蹲下来,坚定地握住乔合一的手。
长久的静默后,他慢慢缓过来,意识到在外人面前的失态,善意道:“你之前说,他为了剑灵自愿成为宿主,也许,和当年的理由没什么差别吧。”
“他总是把剑灵看得很重。”
乔合一怅惘地垂着头,外头的风雪带着门窗滚进来,嗖嗖的冷风吹得屋里有股寒气。
明罗知道不该多说,但听过其中的事,又忍不住连起来胡思乱想。下意识就把那句话说出来,过后才捂着嘴,自觉失言。
“小师叔,该不是爱上剑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