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待得三人到祭坛附近,乔合一抢先截住扶黎。上下打量,看他仅仅是瘸着腿,松口气才道:“儿子,就是场冬猎会,何至于拼命呢。”
他语气里带着些焦急,反倒惹得扶黎一笑,指着明罗道:“爹,你们不愧是凌霄宗出来的,怎么说的话如出一辙,商量好的吧。”
明罗从地上捡起雪砸过去,被他灵活旋身躲开。
乔合一抓住他的手,脸上有担忧过后的喜悦,很快又凑上去推搡着扶黎道:“哎,你先别抖起来,咱们快走,等你娘亲来了,非得把你真的打瘸不可。”
要不说老夫老妻呢,乔合一果真是最懂圣女的。扶黎还没来得及跑,先是被一鞭子挂住了腿,往后拖着坐在雪地里。
风雪里,有道道灵力化成的冰芒闪过,疼倒是没有很疼,但小伤口也是划来划去的。
扶黎用小臂去挡,嘴上还嚷道:“娘,我错了,我错了。”
那架势,要多熟练有多熟练。
明罗和楚泱齐齐发笑,等风雪停下,觉着扶黎可怜又好笑,伸手去把他扶正。
圣女走到跟前,朝他挑了挑眉。
扶黎委屈巴巴地把梧桐叶子取出来,想给圣女又缩回手,小心翼翼问道:“娘,我这回可是真的凭本事赢得的冬猎,你说话算数啊,可不许反悔。”
手攥得紧紧的,好像下一秒圣女就会翻脸不认人似的。
“答应过你的,娘什么时候反悔过。”她说话间,将梧桐叶子抢过来,高高举起,朝着人群走了一圈,示意扶黎的获胜。
其实圣女的眉目非常好看,尤其是那双眸子,不做表情时,也闪着令人信服的光。可凤族里总有些是不服气的,比如刚刚被楚泱的龙尾巴扫下去的那位。
他捂着断裂的胳膊跑过来,高喊道:“梧桐叶子缺少圣水,此次冬猎并未有结果。何况他联合外人,欺负凤族,岂能算他赢。”
扶黎撸起袖子,差点要去干架,还是明罗死死拉住他。
“你去干什么,有你娘呢。”
她是怕真的打上一架,本来占理也没理了。何况对方比赛时,被楚泱打伤过,他们到底是外人,最好别引起注意。
楚泱的眉毛都快拧成一股绳,他向来最烦这些人,输了就是输了,还要争辩个一二三。
于是拍了拍扶黎的肩膀,“我支持你,揍他一顿去。”
扶黎点点头,难得站在同一战线上。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就要上前,明罗跟在后面小碎步跑起来,心里疑惑非凡。
这两个人平时不对付,怎么越是不正经,越是学得一个样子。
圣女站在圣坛上,垂着眼冷冷扫过他。
“冬猎会的胜者,只需要抢到梧桐叶子,至于圣水,本就是个添头,并非衡量标准。至于外人,没有哪条规定,说别人不能插手。”
她不知道扶黎是从哪儿认得的朋友,竟然是龙族后裔,但出于凤族圣女的公正,不论如何,都是扶黎赢了此次冬猎。
对方的块头大,手臂脱臼后荡在那里十分显眼,他顾不上疼,越发气恼,一味撺掇道:
“圣女因为扶黎是你的儿子,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偏袒吗?一头三尾的凤凰,就算当上少主,又有谁信服?若不是他的朋友,就凭他,也有机会抢到梧桐叶,笑话。”
话里话外看不起扶黎,如此连明罗也懒得阻止。这人就是欠揍,都怪楚泱没把他痛扁得更狠些。
“我凤族虽是凤凰血脉,骨子里高傲些,但并非是骄矜过剩之辈。扶黎的确是我的亲子,但他的表现,在座各位都有眼睛。”
“能担得起未来大任的人,绝不是对同族赶尽杀绝之人,他虽只有三尾,却比你好上万倍。过于狠辣,不仅伤人,也伤己。”
圣女沉声,灵力催发话语,传得很远。扶黎的步子顿了顿,有些惊异地看向圣坛。似乎没想过这话会从自己娘亲嘴里说出来,一时间竟热泪盈眶,可多大人,还会哭鼻子。
心里吐槽着,努力把头仰起来,眼泪晕在眼窝处,热热的酸胀。
明罗拉着楚泱转过身,背对着扶黎道:“没事,我们看不见,你哭吧。”
“谁哭了。”
扶黎抹开眼泪,嗫嚅几句,“我是高兴好不好,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怕丢人。行了,你们转过来也没事,哭怎么着,不能哭吧,我才不丢脸。”
他呜呜咽咽的,嗓子都变哑,明罗轻咳两声,戳了戳他的手臂。
“你再哭下去,一会儿就不威风。你想想,也许人生几十年,今天是你最辉煌的时候,可不兴丑兮兮的。”
“你丑,你全家都丑。”扶黎气呼呼。
明罗挑眉,“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师父李清野,可是你爹的师兄,要这么算,你不也是我家人?”
“闭嘴。”扶黎吃亏,气急败坏道。
乔合一被他们三的斗嘴给惹笑,隐约间恍惚看到九十年前的自己,他们当初也是少年意气,没心没肺,全然不知未来的处境。
楚泱踢了他一脚,没用多少力气,嫌弃不屑道:“娘们唧唧的。”
他超过扶黎的步子,拉着明罗往前走,示意明罗别理他。果不其然,扶黎跳脚着赶上来,眼泪被风干,就剩个红红的眼睛,“要你管。”
完全没刚才多愁善感的样子,果然要楚泱才能治他。
扶黎到底脚受了伤,冬猎结束后,他呆在玉阙宫的大殿,楚泱没轻没重得架着他的腿,给他上药。
明罗则在面前搞了个小火炉,捂着手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斗嘴,左不过就是互相闲话,没个正形。
“扶黎,有件事忘了和你说。”
烛火的光印在明罗的手指上,形成一种昏黄的氛围,“之前看你全心全意准备冬猎,就想着等结束再告诉你。”
卷宗上发现得蹊跷,她总觉得是镇妖司内部的问题。扶黎莫名慌张,和楚泱对上眼神,压着眉毛表示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
楚泱半信半疑,心里醋意极深。
“什么事?”扶黎结结巴巴,该不会明罗看出我的意思了吧。
明罗吮着下唇,搞不懂扶黎突如其来的紧张,只把卷宗递给他,推测道:“我看卷宗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结果上面出现了重影。”
她努努嘴,对着那条重合的记载,继续说着。
“你看,此处的记录被更改过。明显是有人不想让人查到,可卷宗一直在镇妖司……”
她没再说下去,扶黎也懂意思。区区一个玄字号的妖怪,若非越狱,谁能在意他,竟然能动用人把卷宗里的信息去掉。而能接触的,也就是镇妖司内部。
“你怀疑,连越狱这件事,都有问题?”扶黎大咧咧道。
明罗稳扎稳打,不想过早定论,“不一定,也许里面有些内情。具体的事,等你父亲告知后,再做打算。”
若真的是镇妖司故意放出来,那为何又冲着小师叔去?莫非多年前,小师叔得罪过镇妖司?
不应该啊,小师叔出山那年,镇妖司刚有建立的苗头,能有什么摩擦,让镇妖司记上几十年?
明罗胡思乱想,脑子里跑马,发呆半天,直到乔合一带着圣女到来,才缓过神。
扶黎现在脾气都换了一点,对着圣女乐呵呵,仿佛被娘亲肯定,是天大的事。
圣女瞟他一眼,被扶黎傻憨憨的性格气笑了,拎着他的耳朵教训道:“还知道笑,看来是真没把你摔疼。做事不计后果,就知道莽,也不知道和谁学得,连你爹的三分脑子都没学到。”
“哪有,我明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爹他的脑子,你给他把剑都能浪半天,我肯定比他好多了。”
扶黎毫不顾忌地反驳着,拿手捂住耳朵,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皱着眉,反而像是在撒娇。
明罗摸了摸额头,正色道:“晚辈见过圣女,之前多有得罪,还忘圣女见谅。”
该有的礼貌要有,她心里谨遵师父的教导。
乔合一默默盯着圣女,看她冷面着不说话,自顾接过话题,叹道:“就算没有赌约,九十年前的事,我也打算告诉你们。”
圣女挥了挥袖子,径直坐到高位上。
在他们三人期盼的眼神中,乔合一缓缓开口:“我和兄长是对双生子,恰逢小镇遇难,由师祖搭救收养。我们一直跟着师祖修行,山上没什么调剂,常常就是看些道门典籍,练练法术。”
“师祖修为高深,五年总有两三年闭关,我们见不到,就自己琢磨。兄长的剑术极高,就跟他的性子一样,清冷淡然。八岁那年,我贪玩跑去后山,没想到惊动了封印妖兽,被打伤,因此被清野师兄带走照顾。”
“师父就带走了您吗?小师叔呢?”明罗轻声问道。
乔合一浅淡的笑了笑。
“兄长说怕麻烦清野师兄,只一人在山上练剑,很少来看我。修养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最快乐的时光。我以前躲在山上,性子养得木讷,清野师兄看不过去,经常带我下山游玩,也会陪我玩游戏,给我买些话本。”
“他也经常带我这么干。”
明罗低声吐槽,没想到师父带孩子是一脉相承,怪不得扶黎性子也莽撞,看来是耳濡目染,有样学样。
楚泱握紧明罗的手,附耳道:“以后我会带你去玩的。”言下之意是别管李清野,明罗忍住笑意,刮了刮他的鼻子。
“兄长十二岁剑术小成,可以入剑阵挑选佩剑。自那以后,他更加刻苦修炼,一刻都不停歇。若非我强迫他休息,怕是要泡在剑阵里,不肯出来。”
乔合一回忆那段岁月,更多的其实是乔知行的叮嘱。他总是看不惯自己懒散,唠叨得耳朵生茧。也因为此,他愈发不爱待在兄长身边。现在想来,也许人生境遇从那一刻起,就完全不同。
圣女横眉冷对,带着点怨气道:“要不是为了那把剑,何至于闹到如今的情形。”
显然他们二人对剑灵,都有点不满。
乔知行静默着,仍是说道:“十八岁那年,师祖出关,言明让我们入人间红尘历练。当时的江湖,官家、草莽、妖怪、修行者,各地势力皆不相同。我们在临安城行侠仗义没多久,就收到一封邀请信。”
“信里希望他们能去漠北将军府一趟,为保段将军近日得到的一件宝贝。我们年少,只以为是什么开眼界的事,高高兴兴地跑过去。要是知道后来,也许就不会再去。”
他失落的摇摇头,圣女却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没好气道:“知道后来,你也得去。”
她横着乔合一,抢过话题,“段将军的宝贝,呵,是我们凤族的宝贝。”
漠北是苦寒之地,也是乾州的边疆。段家从祖辈起,就是将门子弟,百年前被派去驻扎,子子孙孙都传了好几代,一直保家卫国。
圣上感念段家的忠心,特地划了块封地。在漠北,谁都知道段家的名号,简直就是保护神、地头蛇。
因此听得圣女如此不屑,明罗竖起耳朵,打算听听有什么新奇的八卦。
圣女微微扯了扯嘴角,无奈道:“凤族虽是上古血脉,但争权夺利并不少。当年我们赢得民心,夺取大势,却有反贼将凤族圣物偷走。一路北上遇到了段将军的军队,他为活命,把圣物献给对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明罗碰了碰扶黎,悄声道:“什么圣物?”
“冬猎上争抢的梧桐叶子,就算是圣物的复刻品。凤栖梧桐的典故你应该知晓,我们族里有口口相传的圣物故事,就是枚金制的梧桐叶。传闻是由上古凤凰陨落后,尾羽打造的,有包治百病,增长修为的功效,甚至有人说,得到后,能够长生不老,即刻成仙。”
扶黎比划着,其实心底不太相信。
“真的假的?”楚泱心头猛跳,又轻微地摇了摇头。
“若真有这样的功效,早就抢疯头,还会留着天山凤族到现在?”
扶黎难得赞同他,揶揄道:“都是外面的人瞎传的,在凤族,梧桐叶不过就是个信物罢了。要真有长生成仙,我娘亲肯定第一个飞升啊。这世上,想长生之人何其多,可有哪一个真的成功吗?”
明罗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扶黎说得没错,修为高深如玉鸣师祖,心里总有放不下的东西,没有选择飞升。世人求长生,并非看破红尘,只是嫌自己还没多享受红尘,不甘心罢了。
“后来呢?”扶黎忍不住询问。
“我和兄长赶往漠北,才得知段将军不仅请了我们,甚至还请了其他宗门的弟子,就是为保证能过个安心的寿宴。他拥有宝贝的事,不知被什么人传出去,别说修行者,便是精怪魍魉,都铆足劲要抢这东西。”
段将军是上过战场的人,纵使边疆已太平多年,但从小学的兵法不敢忘记。他知道收个宝贝,一定会惹来麻烦。但因着那人说的功效,他也有些心动。可转念想到最近的寿辰,又发起愁。
最后在军师的建议下,特地邀请各大正道门派的弟子,来给他守着。
他倒是不怕监守自盗,只因正派要脸面,宝贝再好,终究是传闻,弟子胆子大,也不敢真的抢走。再者,他的将军府,可不是好出的。
乔合一联想到当初的天真,就淡淡笑了。他们何尝不明白段将军的心思,不过是出于凌霄宗弟子的责任,接下看守的任务。
“难道,爹和娘,是那会儿遇见的?”扶黎眼中闪烁着光彩。
圣女长长地舒口气,思绪止不住回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
月亮好像不够圆,天气也不够好,总是黑雾缭绕。将军府上挂着一层一层的红布,寿字贴满门窗,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然而月夜下,是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