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小师叔的反应最快,他顾不上李清野,直奔剑阵而去。出了阴阳大殿往右走,就是靖禹泽,那是凌霄宗剑阵所在地。
平时不准弟子进入,大多数剑修只有在剑法小成时,才有机会去挑选佩剑。
明罗明明让楚泱在殿外稍等,不知怎么他又乱跑去剑阵,真是一个两个都不给她省心。
靖禹泽是天然的剑阵场,地面凹凸不平。最中间放着把粗壮的黑色断剑,生了锈,被一道锁链锁住。
听说这里原本是古战场,埋葬着许多英灵。后来师祖又改造成剑阵,四周有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山洞。
此刻万剑齐鸣,咻咻地绕着断剑乱飞。
他们赶到的时候,楚泱脚踩着把飞剑,手中灵诀聚集,无形中产生气场,震慑着其他剑灵。
在他的底下,另有水幕,紧紧包裹着一个虚影。她抱着膝盖,背对着他们。一身青色的衣裳被划出几道长长的口子,隐约能看见不存在的血痕。
不待他们站定,小师叔迎面朝楚泱出招,托手就是掌掌狠厉的架势。
符咒擦着发丝而过,顷刻间如潮水般幻化出万千小剑,就要冲着楚泱面门上飞去。明罗灵力化剑,借着力飞到楚泱身边,快速扯着他的胳膊往后退。
灵诀一时间溃散,被控制的虚影也得到解脱,失重般的坠落。
捏在李清野手里的卷宗发出灼热的金光,扶黎只看一眼,便能确定这虚影就是他要找的逃犯。
眼看小师叔急切得旋过身,试图抓住虚影。他趁机而上,火球激射,带着尾光迸发,飞散的灵力即将对着虚影穿胸而过。
呼吸间,小师叔掌心的雷诀引起天边的回应。
一道闪电将天边的云打散,有什么东西发出的光源迅速落下,在扶黎眼前变成巨大的圆圈似要把他禁锢。
来自于鸟类的敏感直觉,令他侧身躲过。脚尖擦着边缘,差点就要被带下去。法器重重砸向地面,天地都为之震动。
楚泱看形势不妙,雷诀触发的电闪雷鸣,让他紧皱着眉头。他和村子里的妖怪交过手,轻易就知道那道虚影,便是对方。
可看凌霄宗这道士的模样,似乎很想要保下此人。
但她创造的梦境,是明罗奄奄一息躺在自己怀里,仿佛在给他预示,又像是某种挑衅,令他烦躁不安。
诞生百年来,还没有谁敢触他的霉头,这妖怪胆子未免太大了。气一上来,他的灵力就没分寸。
在乱飞的剑花中,忽而凝聚成一点水珠,看着很小,但蕴藏的法力不容小觑。就在小师叔手指碰到虚影的片刻,那水珠冲破重重阻碍,像蜻蜓点水般贴在虚影腰间。
随着楚泱手指微动,凛冽的剑光穿透水珠,带出滔天的波动,将虚影震开。
小师叔扑了个空,余波也把他撞到山洞上。虚影趴在地上,闷哼着吐出一口血,手臂脸部都逐渐模糊。
扶黎看时机正好,转身往下飞。
没成想飞行的剑像是得到命令,齐齐将剑尖对准他,万般阻扰,弄得他的衣袍都被割去好几块,手臂看着光溜溜的。
火光碰撞,小师叔抽出符咒打散,瞬移到虚影身旁,袖口凭空凝聚成剑——一柄泛着寒光轻盈锋利的长剑。
他扶着虚影,试图让其回到剑中。然而虚影的伤势太重,脚部似乎也开始消失,剑身强大的灵力让她无法躲藏。
小师叔神色顿了顿,忽而又蹲下来扶着她。
扶黎缓过来,灵力像流星似的不依不饶,可在他的面前是一道法诀形成的琉璃,仅仅只有裂痕,很难攻破。
眼看着案犯踪迹,却不能得手,扶黎心急火燎,不得已喊道:“楚泱,帮个忙。”
他晓得楚泱的灵力在其之上,堪堪能和对方过招。
明罗本想让他不要插手,偏生楚泱也在气头上,突而挣脱明罗的手,水柱冷缩成冰,尖利的戳破裂缝,以点破坏所有的面积。
他的身影很快,眨眼就要到虚影跟前,扶黎紧跟其上。
明罗却瞄到李清野凭空画符,显然是要出手。
情况迫在眉睫,她顾不得万剑侵扰,灵力全部汇聚在脚底,风驰电掣般拉住了他们两个,狠命把他们往后带。
李清野的符咒闪到空中,在破碎的琉璃间迸发剧烈又强势的火光,似乎想要速战速决。
他们都被震退,唯有李清野横亘在中间。
小师叔眼里仅有虚影,他垂着眼眸,专注地握住虚影的手,把灵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可两方好像并不能融合,灵力在她的经脉里胡乱游走,引得她气血上涌,又是不断咳血。
小师叔手足无措,搭在虚影肩膀上的手,也有瞬间的颤抖。
明罗松了口气,对上李清野冷峻的面容,懂事的没有开口。扶黎仿佛还想上前,不满被她拉走,手腕像蛇一样滑溜的要走。
李清野却横眉冷目,怒斥道:“你还想做什么!凌霄宗不是天山,能让你随意撒野。”
“他是包庇妖邪,难道我镇妖司跑了案犯,还不能捉拿了?”
扶黎初生牛犊不怕虎,依旧反问到,手腕都被明罗捏红。
他攒眉转头,“你不用拦着我,反正妖怪是在凌霄宗被发现的,不让我收拿归案,总要有个说法吧。”
他都如此说,明罗只好放手,又带着点劝告,悄声道:“你可省省吧,大半夜被你吵醒,没看天都快亮了,真是够折腾的。”
她努着嘴,示意李清野都生气了,让扶黎收敛点。
奈何这番对垒,谁都存了火气,扶黎又算占理,依旧问道:“你看他的样子,哪里像是不清楚妖邪身份,分明就是刻意窝藏。”
“够了。”李清野怒形于色,“知行的事,自有凌霄宗盘问,由不得你随意指摘。”
他微微瞥了眼乔知行,见他心焦如火,慌张地把麒麟囊里的药瓶都倒出来,尝试着找到能缓解伤势的丹药,饶是他,也怀疑这虚影的来历。
小师叔急急忙忙倒出回春丹,可一碰到虚影,丹药就像枯萎似的,从白变黑,无法作用。
在屡试多次后,虚影早已是强弩之末,楚泱留在她腰间的灵力就像跗骨之蛆,不停地蚕食着她的生命。
“不……”
乔知行喃喃着,面颊上显现出痛苦,那种神色很难形容,好像透过虚影的惨状,见到更加凄苦的情形。
他捂着头,眼睛睁得通红,仿佛崩溃边缘的野兽。配上他古雕刻画,清冷到极致的面容,不免产生种兔死狐悲感。他猛然抬起头,手中的瓶子被扔出很远。
明罗缩了缩肩膀,把楚泱往身后藏了藏。
“又是这样又是你,为什么又是你。”
他的眼眸看向扶黎,像凛冽寒光射过来,似乎要把他看穿。口中的话让他们不明所以,可看眼下的氛围,谁都没问。
忽而他又想起什么,眸子带上层疯狂,捉到根救命稻草,欣喜若狂,陷入自我的世界中。
他用灵力划破手腕,鲜血向水般流淌,论谁都是吃惊的神色。
虚影似乎闻到熟悉的味道,整个人都动起来。
明罗终于看清她的模样,是个瘦怯怯的女子,可她的神情却完全不同,眼珠转动,哪怕低眉敛目,装出凄清愁苦,也有着精明算计的味道。
李清野回身想要阻止,可虚影见血,岂有放弃之理。
她贪婪地吮吸着,身影似轻烟顺着伤口钻进乔知行的身体里。在模糊的形象中,明罗瞧见他们慢慢融为一体。
小师叔的脸颊上浮现紫青色的印记,慢慢占据他的眉眼鼻唇。
这是自愿献祭,在凌霄宗的功法里,被列为禁术。据说是当年师祖法力未成熟时的戏耍之作,将自己的气血与他人共享,自愿变成宿主。
因其太过惊世骇俗,常年被列为禁术,束之高阁。
明罗未曾想到,小师叔竟然会为了虚影,使用禁术。
难道他和扶黎要抓的妖邪真的有什么过往?
李清野显然也没想到,惊呵道:“知行,你疯了吗?”
乔知行只是笑,那笑意里带着压抑的痴狂,仿佛也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渐渐地,就不笑了,他盘腿而坐,平静里糅杂倨傲:“你要抓她,就得杀了我。小司尉,你要怎么选?”
语气里是肆无忌惮,李清野默然。
挑衅的明显,扶黎手握成拳,心下估量,尽管乔知行的长相和亲爹别无二致,可临到关头,他更不能退缩。
因为这一点退后,必然就使得人没有志气。于是他挪动步子,灵力散至周身。
李清野喃喃地叹了一声,拂袖厉声道:“别再上前了。他使的秘法,须得自我脱离,不然就是杀了他,也引不出妖邪。何况你真的要杀他吗?”
这话颇有震慑,似乎看出扶黎的不甘心,李清野又换上种五味杂陈的口吻,略带悲悯,“你要是真动手,就是弑亲,不管在人间还是凤族,都容不下你。”
弑亲。
扶黎难掩惊诧,其实相似的面容本就让人怀疑。可从李清野口中说出来,总有些幹旋的意思,他不敢确定,灵力依旧没散。
明罗骤然想起些事情,小时候闲着无聊,被李清野罚着抄写凌霄宗的弟子名录,仿若看过一个名字,合一。
知行合一。
算上辈分,的确是有可能的。
明罗扯了扯扶黎的袖子,仿佛想要闹剧平息。
李清野知道他不愿相信,却有点可惜,接连叹道:“他们两兄弟竟然闹到此等地步,这么多年,连只言片语都未曾告诉你。”
他掉转身,乔知行周身都是剑法产生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小辈都有着疑惑的情绪,李清野只好把他带去平芜院。
天边有了白光,月亮逐渐退场,他特地取消今天的早课,就为了和他们讲清楚其中曲折。
三个人机警地坐在石墩上,明罗不悦地瞟着楚泱:“是不是睡昏头,他们的事你上去插手,好像跟那妖怪有深仇大恨,非要打出个高低吗?”
她略带气恼地捶了楚泱一下,也不管他疼不疼,垂着头不肯理他。
“我,我也不知道。”楚泱手足无措,话也说得结巴。
其实回过头想,自己也没必要生气,到底是个梦境。可当时就像被情绪支配,非要争个输赢。他想碰明罗的手,也被躲开,是真的生气。
李清野端着盘花生到桌上,桃花仙会意得落下几片花瓣。
“你怪他有用吗?还是自己选的,一天到晚,净给我惹事情。”
他闲闲得训斥,又怕楚泱觉得自己在帮他说话,立刻转移话题道:“你爹真的一字一句都没透露过?”
问得扶黎,他沉闷得点点头。
“以前问我爹来历的时候,他总是编各种故事忽悠,再后来,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索性就懒得再问,反正得不到真话,也没什么意思。”
扶黎这回受了打击,说话也有气无力。
李清野吃着花生,随和地说着,“夫妻还床头打架床尾和呢,亲兄弟反倒是堵上气,谁也不服谁。”
他把花生衣放在桌子的一角,明罗拍了拍扶黎肩膀,安慰道:“别气馁嘛,先把事情问清楚,想来那妖怪除了蛊惑蛊惑小师叔,也没太大本事。”
“呵。”李清野挑眉,“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他挥挥手,桃花仙长出花枝,到屋里掏摸出个酒壶,放在李清野面前。
“照镇妖司的意思,那妖怪名为貘,是依靠侵入梦境为生,可她的长相,是你小师叔剑灵的模样。”
“剑灵?”
明罗有些混乱,“您没和我说过呀。我统共就见过小师叔三次,拜师仪式一次,选佩剑没成功一次,今天打架一次。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别卖关子了师父。”
她颇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清野眼梢掠了掠,喝了口酒润色道:“都快九十年前的事,你小师叔是师祖下山捡回来的,其实当时捡的是对双生子,取名知行合一。”
“他们是师祖的关门弟子,我其实也不常与之见面。是有一回,合一趁着师祖闭关,去后山玩耍,冲撞到封禁的妖兽,受了伤,被送到我这里修养。”
“知行性子淡薄,不愿意同我住着,自己依旧是练剑。我看合一那小子,其实皮得很,偏要做出小大人的脾性,看不惯就带他去山下玩,没想到越发把他练得壮实,性格也活泼多了。”
明罗没见过乔合一,不过想着是师父带大的,脑海里大概就有了印象,和小师叔共用同张脸,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后来师祖出关,让他们下山历练。彼时我被李覃召去京城,商量镇妖司的事宜。”
他虚看了眼扶黎,顾自吃着花生:“等回凌霄宗,他们两兄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听着是为了个剑灵。知行的剑法向来很好,自他十二岁剑法小成,选了佩剑后,便没日没夜地修习。恰逢剑灵挡灾消散,的确是难以接受,可也不至于闹成那样。”
扶黎听得入迷,紧张地反问道:“他们打起来了?”
李清野被噎住,紫涨着脸,咳嗽了好几下。
“比这狠多了。合一下趟山就爱上凤族圣女,为着她,自请离开师门,跟着去天山。知行因此气色恹恹,之后也去守了剑阵,掌门之位才落到我身上。不过看合一从没提起只言片语,里面的事恐怕闹得挺难看。”
明罗打了个哈欠,被李清野警告的眼神又憋回去。
“梦貘的气息如此明显,小师叔不也试过让她回到剑身,这伪装怎么看都虚假,小师叔不至于这都分不清吧。”
“傻徒弟,你也算看过几个奇闻异事,杀过害人的妖怪,难道不明白,从来只有不愿醒的,没有叫不醒的吗?”
李清野摇摇头,“知行心里始终放不下剑灵,才会抱着点虚幻,死活不肯撒手。”
“难道没别的办法吗?”
楚泱隐晦地问着,他听说过献祭的法术,通常没有强制,若是用更足的灵力,应该能将梦貘逼出来,就是乔知行的受点苦。
李清野猜到他的想法,不认可道:“这法子本就是师祖发明的,她当时也没多想,一味朝着和别人不同去,自然解法也不同。除非是宿主自愿剥离,不然抽筋拔骨,都得死一块。你看看知行的脾气,他像是会屈服的人吗?”
扶黎顿时陷在愁云惨雾中,谁都知道梦貘是妖怪。可小师叔倔强,现下他们是打断筋肉连着骨头,又有亲人关系,他更不好动手。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李清野故作高深,明罗把手搁在桌子上,脸枕在臂弯里,懒洋洋问道:“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解开小师叔的心结,到时候,梦貘自然离开。你想的倒是美,一举两得。”
她带着点埋怨,李清野想拍拍她的头。结果半道给楚泱截住,讪讪地收回手。
“我是要你们去弄清楚真相,反正能知道的当事人,就在天山。你回去问问你爹娘,不就明白症结所在,之后一切迎刃而解,还成全你的镇妖司职务。”
他说得轻松,扶黎却是沉默寡言。
明罗微微看过去,看他把手放在腿上,眼皮耷拉着,没精气神。
扶黎性子跳脱,平时总是大大咧咧,鲜有为情所困的时候。不过他好好的凤族少主不当,非要跑来人间,里面恐怕也有些误会。
李清野早就看出他的为难,把酒壶推到他面前,说得诚心诚意。
“你自个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