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女子的哭泣声没有停歇,有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奈何穿黑衣的人一直在推搡,不准她们停下。
明罗揉了揉眉心,太阳穴猛烈跳动,后脑勺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她猜测洞口举行的应该是某种仪式,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女子身上穿着的,就是店铺里的嫁衣。
扶黎曾经说过,美人镇有落花洞女的传统。
店铺老板也透露过嫁衣提前准备,莫非底下的苗民,就是准备祭祀洞神?
明罗所在的地方,有棵遮挡的大树,枝叶繁杂,仔细看其实是和下方的树交错在一起的。
她拨开一些叶子,微微探出身子,能更好地观察山洞。
十来个苗民,为首的老者胡须花白,眼皮耸拉着,步伐摇曳。手里拿着串风铃,站在洞口期盼的等待。
此处地势较低,四周植被环绕,但脚底的泥土湿润,应该在附近有水脉经过。
洞口前方是个石块堆出来的平地。
苗民都恭敬的占据四个方向,一些杂乱的树藤都被刻意剪去,看得出来美人镇对其的重视。比平地更高一点就是树木,叶子根茎很细,隐约有点柳树叶的雏形。
但整体的形状和柳树相去甚远,树皮看似干裂实则健康,在缝隙里长出点黄色的线条。
明罗脑子里冒出白玉虫,突然觉得两方相似。
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看着才十七八岁,合该是未婚的年纪。身上的嫁衣在推拉中,有些磨破,头上的珠冠歪七扭八。
她们浑身止不住颤抖,哭泣声越来越小,有两个人对视一眼,被后面盯着的黑衣男子抽了一鞭子,害怕得放声大哭。
明罗不自觉地捏紧手里的树叶,硬生生挤出了绿色的汁液。她强忍住想冲出去救人的冲动,等待着向道长从洞里走出来。
风铃还是没有响,老者奇怪的叹了口气。
洞口的绿藤快把里面的视线遮住,若是不拨开,根本进不去,黑衣男子按照吩咐把那些女孩子都搀扶起来。
老者转身挥了挥手,找来根长竹竿,插在洞口附近的泥土里,又把风铃挂在上头,摸把胡子,还是忍不住往山洞里偷看一眼。
女孩子止住哭声,互相大眼瞪小眼,带着点不确定的惊疑。
高处偶尔吹过一阵风,然而全被树叶挡住,风铃纹丝不动。
老者脸上带着失望,莫名愤恨地朝女孩子吐了口水。那些女孩子全都低下头,好像为此感到抱歉。
明罗看得一头雾水,对这个美人镇,更加质疑。
她本来就是半探着身子,土壤太软,瞄到向道长踏出只脚,速度极快,连摔带跟头地跑出来,一个急切,自己都差点滑下去。
风铃忽然响了响,老者顺着视线抬头看,树叶的间隙里,恍然落下好多枝叶。
明罗闪着身子躲在树后面,总觉得好像和对方对上眼,惊魂未定的屏息凝神。
步伐动起来,老者眯着眼睛,带领其他的人走过小路。
女孩在小声交谈着,手上被绑着麻绳,被黑衣男子推动着肩膀,一个跟一个地离开。
风铃晃动好几下,明罗头顶的树叶落下叶子,轻微发黄,全囤在发梢上。
向道长和老者走的不同方向,他惊恐地摔在地上,双脚蹭着地面挣扎,不可置信得望着山洞方向,口中想要说什么,但喉咙仿佛被人扼住。
他艰难得跪在地上,试图用一只脚的力气起身。
好不容易站稳,脖子像是充血般鼓起来,向道长顾不上呼吸困难,一种有着死亡威胁的恐怖,驱使他逃跑。
明罗也不管那些祭祀的苗民,连忙拍了拍头顶的树叶,朝向道长的方向追赶。
闪电晃过,雷声大作。朗达举着火把,苗民对着赵秀才,全都呆若木鸡。
楚泱挪动身子,抱着肩膀靠在石头上,一时间空气焦灼。火光像蛇一样,把某片区域照的光滑,躲在树后面的诺玛,依旧一览无余。
赵秀才盯着数不清的目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前面的长者,也就是族长,正是诺玛的叔父。
此刻胸口涌上股热气,直把他的脸涨成猪肝色,抬起来的手臂有千斤重,颤巍巍指着赵秀才,一句话说不出。
楚泱没心情管他们捉奸的事,只一味盯着树瞧。
都说寨子里的祭祀,是源自山洞。现下看来,最重要的不是山洞,而是这颗长着女人脸的树。
洞中的温度骤降,雨滴落在洞口,滴答滴答溅在衣服上。
他往里走了走,听到诺玛在后头哭,一点一点,在鸦雀无声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终于朗达开了口,朝向族长道:“要不大伙先回去,天也下雨了,神树也没什么问题,族长,你看?”
他本意想给大家个台阶下,谁料族长愤愤甩开朗达的手,抢过一边盖着黑布的推盘,对着赵秀才兜头打下去。
尴尬的氛围刚有些松动,立刻又发展成鸡飞狗跳的局面。
赵秀才刚穿好的衣服,腰带还没系好,就被族长逼得直往后躲。他脚下没有章法,随便乱踩石头,一脚踏进池水里,好在水浅,没过他的小腿肚。
族长不放过他,逼得赵秀才退无可退,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朗达和围观的苗民,都上前拉着族长的手臂,口中带着劝阻的话。
诺玛依旧是没勇气走出来,哭声反而越来越大,楚泱摸了摸耳垂,觉得吵闹。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
托盘已经掉在水里,黑布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
上面的贡品是只蟾蜍,黑眼黑背,后脚系了红绳,正待在树根底下围观,口中发出咯呱咯呱的叫声,就像是在帮着加油呐喊。
赵秀才实在忍不了,用力推了把族长,堪堪止住被打的趋势,口中大声喊道:“我们这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要不是你们苗寨思想落后,诺玛也不会想跟我离开!”
他的内衣沾了水,湿漉漉地坠在水面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更是把族长气个半死,连劝架的苗民都觉得说得冠冕堂皇,呛声道:“你一个外乡人懂什么,我早就说不能让外乡人进来,诺玛都被他们带坏了。”
意思连带着楚泱都骂了,他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对赵秀才摇摇头。
“说这些没用,你坏了诺玛的名声,你就说怎么办吧!”
这还算是个明事理的,赵秀才自然是准备娶诺玛的,可还没等他发表豪言壮语,另外的苗民的就插嘴道:“不行,这事没那么简单啊。”
说话得是个矮个子的男子,将近三十岁,头发稀疏,面色饥黄,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
楚泱知道这个人,他在朗达家住着,听朗达的妹妹抱怨过好多次,是个嘴皮子利索又碎的是非精。
之前一直和朗达家抢祭祀的事情,后来看到朗达救人回来。
到处散播外乡人冲撞神灵的谣言,寨子里的人都叫他福小个子。
朗达明白对方大概又要挤对自己,在他停顿时,提高声量插嘴道:“事情闹大不好看,何况是在神树面前,族长,还是过了祭祀再处理吧。”
他只想快点息事宁人,赵秀才巴不得结束,从水池子里爬出来,拧干衣服,向族长作揖。
“朗达小哥说的正是。既然都到这般地步,在下绝不是薄幸小人,愿意给寨子一个交代,还请族长成全我和诺玛。”
“哼。”
福小个子背着手高昂着头,打断赵秀才的话语,又在朗达面前迈开步子,冠冕堂皇道:“大家也都清楚,祭祀开了头,没法中断。但为什么第一天的雨老是不下,偏偏我们到神树面前,这雨就下了。”
他还故意做出点悬念,在噤若寒蝉得苗民面前,伸出手指向赵秀才。
“正是因为我们撞见这场奸情!这是神灵的旨意啊,他们的举动,对于美人树来说,是玷污。所以神灵指引我们来到这里,告诉我们真相。”
福小个子越说越激动,语气里带着蛊惑的意味。
楚泱嘶了一声,眉头皱起,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族长也被他稍微唬住,迟疑的望着美人树,苗民间开始窃窃私语。
有点头认可的,也有怀疑不敢定论的。朗达却知道这人下一句就是什么,对着他扬扬火把。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神树本就是庇佑寨子平安的,岂会因为这些事情怪罪大家。”
“你当然急着反对,这个外乡人是你救回来的吧。我早就说过,得到神灵托梦,说外乡人会坏了祭祀,你们偏不信。现在看看,难道我说得是谎话吗?”
他言辞凿凿,对着朗达指指点点,其他的苗民也有点动摇。
人心最怕猜测,被他指出赵秀才是朗达救回来的,朗达也没立场多发话。
族长顿了顿,缓了口气道:“祭祀还没有完成,此事已经够难堪,我这个族长也没有脸再当,各位乡亲,说说该如何吧。”
福小个子眼睛滴溜溜转一圈,忽然郑重走到美人树面前,对着就跪下磕头,双手合十拜着道:“神灵保佑寨子多年,这次也请给予指示。”
他仿佛虔诚万分,每个动作都做到标准。树上的人脸闭着眼睛,没有动静,枝叶却簌簌抖落。
他掩盖不住喜色,抓住地上的落叶,立马站起来对着族长道:“这就是神灵的回应。寨子里白玉虫的产量越来越少,此次祭祀如此重要,却被他们二人破坏,神灵生气了,要是今年没有白玉虫,我们寨子靠什么生活。”
他举着叶子在苗民中走一圈,赵秀才试图想要说话,但又不敢上前。
“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随便处理。”
他眼神冷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判,盯着赵秀才道:“他们二人,必定要有惩罚。”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于强硬,许多苗民竟被他带的气氛严峻,各个指责着赵秀才和诺玛。
族长试图让他们安静,但刚刚怒气攻心,一下子说不出话。
美人树在闪电下,泛着诡异的光。缺口处叽叽叽钻进一只大老鼠,身形巨大,飞快沿着石壁爬到树上。
在树藤间灵活跳跃,伴随着吵闹声,带着赛跑的感觉。
纵深跃到赵秀才的脖子上,把他吓个半死。
赵秀才抖落老鼠,双脚在地上跺着,踩在水塘上,让苗民的争执有了停顿。
他义正词严,心里对于福小个子的说法是嗤之以鼻的。
毕竟寒窗苦读多年,又见识过江南的开明,苗疆的信仰,就像是麻雀与丹顶鹤,有着天壤之别。
“大家都有手有脚,为何非要靠着虫子做生意。如今不是以前,乾州的皇帝仁慈,寨子里的民众大可以离开家乡,走南闯北做些别的生计。”
赵秀才指着美人树,高谈阔论:“这只是一棵树而已,左不过是奇异了点,可你看它能有什么反应。树就是树,是你们盲目迷信,甚至要用迷信来压迫我们。”
楚泱心中暗叫不好,赵秀才对美人树必定不信,但寨子里的苗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
他这番言论,不仅救不了自己,还会激怒对方,到时候的局面只怕更不利。
福小个子带头怪叫一声,族长岔了气,正捂着肚子没缓过来。
赵秀才的话刚说完,苗民仿佛被点燃的稻草,噼里啪啦什么话都有。
积攒的不满顷刻间爆发,手上有托盘的,直接翻过来就朝赵秀才扔过去。
“我们寨子虽然穷,但也不是你可以辱骂的,神灵正看着你呢!”
人群里分不清谁是谁,赵秀才节节败退,整个人都快贴到树干上。
朗达挥舞着火把,努力想要制止,族长堪堪伸出手想说话。
楚泱叉着腰,不确定局势到底如何发展。
福小个子弯着腰从苗民中钻出来,挤眉弄眼看着自己搞出来的场面,颇有些得意。
赵秀才没办法只能高声喊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白玉虫的产量变少,和我们没有关系,那是神树的问题。”
恐怕他此刻也搞不清到底该说什么了。
楚泱叹口气,原本不想搭理,可突然想到明罗,又耐着性子,试图拨开人群,把赵秀才拉出来。
奈何他无法动用灵力,光靠蛮劲,寸步难行。
也不知道人类到底怎么回事,随便几句话就能煽动,拳打脚踢,还不一定是往赵秀才身上。
简直是灯下黑,乱拳打死老师傅。他身上也挨了几下,不知是谁带头扔了颗石子。
嘈杂间,好几个人都学着捡起四周的石子砸。
楚泱躲开,探手就快碰到赵秀才的衣服,突然被推了一把,肩膀带着腰整个撞在了树干上。
他的手被砸到,痛得贴在树藤上,没有知觉。
好半晌才缓过来,楚泱抿着唇,手背火辣辣得,又好像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他侧过头去看,那是树干上的人脸。
惨白着像是死去多年,皮肤上结着霜,正睁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人群中爆发了一声尖叫,楚泱被惊得看过去,赵秀才躺在水池边,半个身子倾倒在水里,身子不停的抽搐,喉咙口发出呜咽声。
水面上浮起丝丝红色,原本吵闹的苗民都安静下来,迈着不知所措的步子后退。
赵秀才松垂着手臂,头栽在水里,脚也不动了。
楚泱眼睁睁看着,水池溢满鲜血,围着一群苗民。
在看不清的夜色下,活脱脱是个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