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黄袍老叟
在这种力量面前,有形的招法都会被逐渐吞噬。
陆伯钧在乐玄清内力的催动下身心俱疲,逐渐败下阵来。
在场众人中有年岁较高者,显然已被这种窒息感折磨得痛苦不堪。
袁保仁面色铁青,一下子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但两行热泪还是如泉涌般汩汩流出。
这种悲哀和绝望袁保仁是深有体会。
一旁年少痴傻的灰袍少年也呆坐着不住抽泣。
他一定是也经历过旁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香菱见状又是一阵心疼。
不知道灰袍少年是不是想起了自己被野兽残食的兄弟们。
是不是想起了暗无天日的笼中岁月。
是不是想起了处处遭人唾弃冷眼相待的境遇。
但令人欣慰的是,灰袍少年此刻能感受到这种悲伤,就说明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
香菱意识到乐玄清此种功法和自己催动内力以琴音传情是一个道理。
但他竟然可以不借助乐器仅凭出招完成。
内力之深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自己若想以琴音奏欢愉之乐敌之,不知还需要练上多少年。
此刻就算抚琴助阵也断然没有一丝取胜的把握。
陆伯钧悟出了乐玄清刀外之意后,就知道自己实是难以匹敌。
位列月旦武评榜第七的河洛残刀当真是不负盛名。
自己生于富贵人家。
虽说家学渊源、天资卓绝。
但能做到的极限就是招数上的精妙设计和内功上的不懈修习。
可乐玄清的高度来源于他不计其数的死战和在垂死边缘的挣扎。
倘若有一次他不是以命相搏。
恐怕就会立刻命丧黄泉。
这种修行没有人会去主动选择。
但乐玄清在幼时面对这样的人生却无从说不。
幼年时孤独绝望。
不得不同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手搏命。
稍有闪失就会惨死当场。
从这个角度来说,乐玄清和白虎儿倒是有着相似的生命体验。
苦痛会带给人折磨也会带给人成长。
但不能因此而颂扬苦痛。
更不能以正义之名将苦痛强加给旁人。
乐玄清和虎豹儿们的强大终究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产物。
是群雄逐鹿连年征伐的产物。
是未来一匡天下者要杜绝的。
乐玄清和陆伯钧此时都已停手。
胜负已分无需再战。
金龙帮诺大一个后花园里似乎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众人都沉浸在一股巨大的悲哀中不能自拔。
偶有一声凄厉的鸟鸣从半空中划过。
少顷。
那座石塔的大门在“吱呀”一声中打开。
众人随着声音紧张又好奇地望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黄袍老叟从门内缓缓走出。
黄袍人紧闭双目,显是因为久居塔内不见阳光有些睁不开眼。
众人也分明注意到他眼角垂泪。
“乐兄好手段,在下自囚塔内十年有余,日夜悔过,所流眼泪竟还比不上今日之多。看来今日无论出来与否,都要累及荆襄了。”
黄袍人睁开双眼,霎时精光四射。
武功有小成者均看得出这黄袍人必是有绝顶内功在身。
“师尊,我等死守,何故现身?”
黄袍人看了看金龙帮帮众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样子,将袁保仁扶上了轮椅。
“为了万千百姓,你受苦了。”
在场众人除了乐玄清之外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堂堂汉江龙王什么时候有了个师父?
当然。
经历过几番激斗。
人们更想知道眼前这个黄袍老叟究竟是谁。
许世彪和江淮生看向吴青木,希望他能识得此人。
吴青木也是一脸茫然。
乐玄清道:“袁帮主,时至今日你还要隐瞒自己太平道教徒的身份吗?”
袁保仁表情坚毅不发一语,看来是默认了。
众人闻言无不惊诧,尤其是金龙帮帮众。
“帮主……此话当真?”蔡大鹏试探道。
“那一年你路过小苍山被山贼囚于地牢,十日后竟能轻松逃脱,若不是那伙山贼中有我太平道教众,你怎有活着出来之理?还有一年咱们玄武堂和长乐盟的人为了一批药材火并,若非我请出一位太平道高手出面调停,两帮险些酿成大祸。”
袁保仁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一侧的许世彪。
“不错,当时我就在场,那时我还只管运粮。若非那位高人调停,两帮可能早就断了和气。如此说来,那一次倒是袁帮主相让于我长乐盟了。”
许世彪感激地向袁保仁作了个揖。
袁保仁在打理金龙帮帮务上事必躬亲。
单从这一点而言,甩手掌柜曲太阿就万万不及了。
既然袁保仁承认了自己的太平道背景,那么塔内的黄袍人必定也是来自太平道。
而且极有可能是太平道里位次极高的人。
“诸位金龙帮的弟兄,因着老夫的缘故把你们连累至此,老夫实是个罪孽深重之人。既然已从塔里迈出了这一步,今日就有必要向诸位一五一十道明老夫身上所负之事,不能让你们帮主背黑锅。”
黄袍人冲着乐玄清一拱手。
“乐兄,容在下言语片刻,你我之间的恩怨随后再算。”
乐玄清也不答话兀自收刀入鞘。
黄袍人环顾四周:“今日各方豪杰齐聚,不少荆襄名士和青年才俊也在,老夫便在天下人面前说一说这心头憋了十几年的话。不求世人原谅,但求多赎一分罪愆。”
黄袍老叟姓张名闿。
少时家贫无钱读书却又胸藏抱负。
于是他进了一家私学做些挑水打杂的粗活。
一得空就躲在学堂外偷听。
久而久之也学有所得。
私学里有不少县里豪族的纨绔子弟。
终日打架斗蛐蛐无心学业。
张闿就成了替他们写功课的最好人选。
这些纨绔子弟刚开始还会给张闿仨瓜俩枣作为酬劳。
但之后发现就算不给他酬劳他也会乐此不疲。
就嘲笑他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傻瓜。
这些纨绔子弟混得久了也有被家里人发现的一天。
一日,一个纨绔公子因为长辈过寿要念一篇祝词。
结果当着全县来客的面硬是念错了好几个字,闹了个大笑话。
一时间,家里人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这家人到底是地方豪族。
第二日就带着家丁去私学找先生讨说法。
先生说你家公子不可能连一篇祝词都念不全。
两下一对就发现了端倪。
张闿自然就成了替罪羊。
私学畏惧豪族势力只好承认错误。
结果是张闿被仆役们吊在树上打了半日直至豪族离去。
被打了个半死的张闿吊在树上奄奄一息。
学中仆役谁都不敢去救。
还是那位先生的女儿不顾众人拦阻救下了张闿。
自那日起。
张闿不再偷听任何课程。
远远见到那些纨绔子弟都绕着道走。
日日装卸泔水清洗茅房。
专挑些不容易碰见他们的差事做。
生怕再出一丁点纰漏。
可有一日已经下学。
轮到他打扫书舍,却听到一间书舍里有女子呜咽声传出。
他闯进一看。
竟是那几个纨绔子弟在对先生女儿做着禽兽行径。
他只觉颅内嗡嗡作响胸口气血翻涌。
发疯一般挥舞着扫把将几人打了出去。
他带着那可怜的姑娘找到了先生。
先生怒不可遏羞愤难当,当即就去报了官。
可让张闿想不到的是。
官兵非但没抓走那几个罪大恶极之人,反而不由分说把他下入了大牢。
更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
公堂之上先生和女儿竟然指认自己是那个侮人清白之徒。
张闿看看先生的女儿,再看看一旁的真凶。
想起课堂上从先生嘴里讲出的圣贤之道。
心下不住地泛起一阵恶心,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到大牢。
张闿从狱卒们闲聊中得知。
今日堂上颠倒黑白的父母官正是那几个纨绔子弟其中之一的族人。
前不久花了一笔巨款买到了这个官。
他此刻方才明白,自己无论如何申辩都不会有结果。
想起自己多年来饮冰负重忍辱求学。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举孝廉施展抱负。
可如今卖官鬻爵者当道。
自己又背上了污人清白的罪名。
何日才能出头?
张闿只觉自己多年来的付出都成了泡影。
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悲哀。
他解下腰带正打算悬梁,只听隔壁狱室传来了一个声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你若真咽不下这口气,今夜就随我入了太平道。我已知确切消息,他们今夜会率军来袭。”
张闿在私学中亦听人谈及过太平道。
众人口中的太平道都是些贼匪流寇之辈。
自己入不得仕途难道就要落草为寇?
正在沉吟间,那人又开口了。
“我知你在想什么,你那先生满腹经纶可曾行圣贤之道?我太平道内虽多贩夫走卒,但人人铁肩担道义,不比那些把你送进来的人高贵?没有人生来是匪,你若死了,就连做匪的机会都没有了。”
听闻此言,张闿顿觉醍醐灌顶。
他思索良久后,口里反复念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那一晚。
张闿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决定。
那就是加入太平道。
是夜。
战马咆哮声和兵刃相接声此起彼伏。
黄巾军大军攻进了城里。
张闿和隔壁那人趁乱逃出了牢狱。
他向太平道递交的投名状就是割下了县令首级。
待他杀了县令找到先生和他女儿时,两人被手持利刃满身血污的张闿吓到了。
张闿看着父女二人抱在一团瑟瑟发抖。
女儿头发蓬乱哭个不停。
一瞬间他心软了。
他想起了在私学里自己向先生请教的场景。
想起了他女儿偷偷给自己果子吃的画面。
一幕幕快乐温馨的过往如流水般在眼前一一淌过。
张闿看了看手里拎着还在滴血的头颅,仰天长叹。
“人如蝼蚁,何谈圣贤?”
他最后看了那女儿一眼。
转身消失在了满城火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