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性!
虽然出了张涛这么一个货色,但张家湾其实是个好地方。
地处洪川上游,又临近富陵湖的入水口。
富陵湖水域广阔,一眼望不到边际。
内里极深,湖中的鱼类不但个头儿极大,种类也比洪川中多上不少。
因此,在方圆数十里的渔民心中,富陵湖就是一块儿宝地。
为了保证富陵湖的鱼获稳定,富陵镇的官府上报朝廷,给富陵湖申请了个禁渔期。
每年的四到九月,渔民是不可以进入富陵湖捕猎的。
虽然现在才九月半,还有半个月时间,才到富陵湖开放渔禁,允许捕捞的日子。
但为了给自己占上个好位置,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渔民提前把船开到赵家湾附近。
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商贾,希望可以收到最新鲜的富陵湖水产,去别的地方卖个高价钱。
这段时间,埠头上可真是热闹极了。
夏泽到赵家湾的时候,赵家湾的埠头已经差不多停满了渔船。
寻了个偏僻的位置,赵海将舢板系到栓船柱上,给埠头的官差交了五文钱,领了个临时停靠的木牌。
“泽娃子,先不着急去我丈人家里。”
站在熙熙攘攘的埠头集市上,赵海转头朝夏泽商量道:
“张涛虽然不是东西,可老两口人性不坏。”
“我这当女婿的总也不来,这回有事儿来了,又是为了张涛那混蛋的事儿。”
“老叔琢磨着,最后肯定得掉老两口的面子,空着手去可不好看。”
“陪我在集市上转转,顺便帮老叔长长眼,给老两口挑些礼物。”
“行不?”
夏泽微笑颔首。
“海叔说得在理,咱们虽然算得上恶客,可这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我这也算是头一回登门,您看……”
说着话,夏泽也不害臊,径直把手伸到了赵海面前。
“您是不是先借我点儿钱?我也能带着礼物上门儿,给您涨涨面子不是。”
赵海闻言,本就黑的脸瞬间又黑了几分。
“啪!”
一巴掌拍掉夏泽伸过来的手掌,怒斥道:
“放狗屁!”
“从古到今,可没有讨债的给欠钱的送礼物的规矩。”
“我送东西是孝敬。你小子送东西,是成心不想让老两口活了?”
“他们敢要吗?”
“嗯?”
夏泽神情顿时一囧。
是他有些想当然了。
前世欠债不还的老赖太多,提着礼物去讨债,几乎是约定俗成了。
这下子被骂了一 顿,当时把夏泽臊得不行。
忙低头赔着笑脸道:
“是是,您骂得对,是我想岔了。”
赵海瞪了他一眼。
“刀拿过来。”
夏泽一愣,疑惑的抽出别在后腰的尖刀递了过去。
赵海接过刀也不废话,直接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儿碎银,蹲在地上用力一切,割下了约莫有三钱的分量。
随手将尖刀别到自己身上,之后眼带深意的看着夏泽。
“你心气儿盛,今天不适合拿刀。”
“等讨到船,这刀就送你了。”
说完,拿着被切成两半的银子,分出一块儿塞给了夏泽。
“这银子你收着,算老叔借你的,月底要还。”
“等会儿先置办些粮油放到舢板上,回去的时候一并带着。”
赵海也不嫌啰嗦,谆谆叮嘱道:
“天天吃鱼,总有咽不下去的时候。”
“还有,小波说你小子对成为武者的事还不死心……”
“叔没什么本事,也没资格说你想当武者有啥子不对。”
“不过……”
“想学武就得把身体养好,整天喝那些清汤寡水的可不成。”
话里话外透着的关心,让夏泽差点儿一个没绷住,当场落下眼泪。
这一刻,夏泽只觉手中轻飘飘的三钱碎银,刹那间变得似有万钧之重。
“海叔啊海叔,我欠你的,可是越欠越多了啊!”
“这辈子,我保你一世富贵。”
“谁敢伤你一根汗毛,我让他生死两难!”
默默在心中立下誓言。
“我记住了。”
夏泽深吸口气,把所有的感动收进心里,声音郑重的道:
“海叔,等将来我发达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取来。”
“无论什么!”
赵海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臭小子,你老叔我有三个儿子。”
“虽然不指望他们全部成材,但只要有一个活得有个人样,老叔我下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我还指望你?”
夏泽呲牙一笑。
“嘿嘿,那将来我有本事了,就想办法让波哥也成为武者,然后封他个大将军当当。”
“这算不算波哥成材了?”
赵海闻言,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哈哈,你小子这回活过来之后,还学会说好听话哄你老叔开心了。”
“武者?大将军?”
“嘿,那感情好!”
“要是真有那天,你就给小波那小子封个富陵湖的大将军,老子有个专管富陵湖的将军儿子,想啥时候去捕鱼就啥时候去捕鱼。”
“到时候,禁渔期怎么了?”
“谁敢不让老子进富陵湖捕鱼,老子直接把鱼摔他脸上。”
“哈哈哈……”
……
“二哥,我不想吃这个。”
“这鱼干我咬不动,我想吃烤鸭。”
“舅舅说要带我去吃烤鸭我才跟他一起来的。”
九岁的赵洋撅着嘴,把面前装着鱼干的碗推到桌子中间,一脸的不情愿。
半碗糙米饭,几片青菜叶子,还有一堆腌得干硬齁咸的鱼干。
这就是张涛父母中午的午饭。
说是午饭,其实张涛家根本就没有午饭这个概念。
过午不食,才是穷苦人家的常态。
中午多吃一顿饭,本就是破例的奢侈了。
甚至,那几片青菜叶子,还是老两口心疼外孙,特意去集市上用鱼干跟人换的。
二哥赵洪坐在他对面,闻言抬头瞪着他,咽下嘴里的糙米饭,低声训斥了一句。
“吃你的饭,哪那么多话?”
“要是阿爹知道你这样,看扇不扇你嘴巴子!”
赵洋只有九岁,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在家里赵海管得严,他不敢大声说话。
可这里又不是家里,谁能管得了他?
当即一摔筷子,大声嚷嚷了起来。
“不吃,就不吃!”
“不好吃还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赵洪眼神一怒,抬了抬手,似乎又有些舍不得打。
最后用力一拍桌子,大声呵斥道:
“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贪嘴。”
“不想吃滚出去!”
赵洋自然是不服气,梗着脖子呛声道:
“要你管,你又不是大哥。”
“我凭什么听你的!”
老太太正在灶台收拾东西,老伴儿坐在锅旁,给没熄灭的劈柴棒子浇水。
渔村柴火少,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老两口年纪大了,身体不算硬朗,耳朵也有些沉。
两个外孙刚发生争执的时候声音小,没能听见。
这会儿起了高调,才终于引起了两位老人的注意。
“哎呦,咋了这是?”
老太太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兄弟二人,忙放下手里的伙计,迈着小脚步走了过来。
张老汉也赶紧放下手里的劈柴棒子,起身跟了上去。
“洪娃子,洋娃子,咋了?”
“这咋吃着饭还红起脸了?”
“有啥事儿跟姥姥说,姥姥给你们做主。”
老太太一手一个,把两个炸毛的小家伙搂到身前,关心的询问情况。
赵洋正是爱面子的年纪。
因为嘴馋被二哥骂的事儿,怎么可能跟别人说呢?
哪怕是除了爹娘以外最疼爱他的姥姥也是不能说的。
赵洪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起身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姥姥,没事。”
“我们在家里中午都不吃饭的,弟弟也吃不惯,所以没什么胃口。”
“他也不常出门,刚才吃着饭,突然说想小妹了,非吵着要让舅舅送他回家。”
“我正劝他呢!”
赵洋眼底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色,可也不想在二哥面前服软。
气呼呼的冷哼一声,把脑袋转向了一旁。
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事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只是看了眼桌子中间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就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了。
这会儿又听到外孙提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顿时眼神黯淡的叹息了一声。
“唉……”
“好孩子。”
慈爱的摩挲了下赵洪的脑袋,老太太朝身后的老伴使了个眼色。
张老汉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从草席子下面摸出一个干瘪的钱袋系在腰上,一言不发的开门走了出去。
老太太收回目光,转头看着两个外孙,笑着安抚道:
“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再回去。”
“刚好,也能让你娘缓缓、清净清净。她一个人管你们三个,挺不容易的。”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老太太拍了拍两个外孙的后背。
“好了,小三儿不想吃饭,那咱就不吃了。”
“我让你姥爷出去转转,等他回来,咱们吃好吃的。”
“现在乖乖坐下,陪姥姥说说话。谁也不准再吵了,好不好?”
两兄弟默默点头。
祖孙三人正要坐下,却听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丈人,这大晌午的不在家休息,一个人出门做甚?”
赵海拎着东西跟张老汉走了个照面。
“不是啥急事儿的话,等会儿再出去。”
“我带了晚辈过来,跟您碰碰面。”
说着话,赵海把跟在他身后的夏泽让了出来。
夏泽点头打了个招呼。
“张老爷子,我叫夏泽。”
“是我央着海叔带我来的,想跟您儿子商量点事儿。”
“他在家吗?”
张老汉没有搭话,低头看了眼赵海手里拎着的一堆东西。
二斤猪肉,一只活鸡,还有一挂灌好的血肠。
沉默片刻,老人抬起昏黄的双眼看向夏泽,声音干涩的问道:
“你是赵家湾那个外姓的孩子?”
夏泽微笑颔首。
“是!”
“赵家湾是只有我们一家姓夏。”
张老汉攥着钱袋的手紧了紧,神情黯淡的摇了摇头。
“来晚了。”
“你们家的乌篷,被那逆子划回来之后,放下两个娃娃就又开走了。”
“说是……要卖给埠头的船贩子……”
“我……是老汉我没教好儿子……”
一旁的赵海顿时急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
“怎么?看泽娃子家里没大人了,就敢把人家的船卖了?”
“以前还只是偷鸡摸狗,现在都敢明抢了?”
“丈人,这乌篷船没个十几两银子可买不下来。”
“泽娃子将来还得靠这船吃饭娶媳妇呢!”
“这事儿,必须得给这孩子一个交代!”
“他爹走的早,家里没个人照应。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要是不管,还不被人欺负死了?”
“要么让张涛赔钱,要么我就拉他去见……”
夏泽见赵海起了真怒,心里虽暖,可也不愿意让他背上一个逼迫自家丈人的不孝名头。
急忙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后头的话给拦了回去。
张老汉闻言却是身子一颤,眼神瞬间布满了哀伤。
十几两银子,对这位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报官……
“我们赔钱,别报官!”
哆嗦着从钱袋里倒出了一钱多银子,摩挲了半天,最终还是将家里这最后一点儿活命钱,给夏泽递了过去。
“我手里只有这些。”
“你先拿去……”
张老汉嘴唇颤抖着,艰难的道:
“要是你不急的话,等我把家里的东西归置出来,还能换些钱。”
“剩下的,我……我还能出船。等以后……慢慢还你……”
夏泽没接。
一钱多银子,甚至连即将到来的秋税钱都不够。
这钱要是拿了,可是就是把老两口往死里逼了。
暗叹了一声,夏泽把钱推了回去。
温声问道:
“老爷子今年高寿?”
张老汉攥着银子,眼神忽然又黯淡了几分。
“六十八。”
夏泽轻嗯了一声。
“嗯,快七十了。”
“那老爷子好好养身体,小辈人的事儿,就交给小辈人去处理好了。”
“我今天来不是跟您要钱的,您只需要告诉我,您儿子把我的船卖给谁了,他现在人在哪就行。”
“不管成不成,这事由我自己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