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994年的第一场雪 17石塔有缝
【4月20日。星期六】
17
石塔有缝：闲人之所忙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客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江雪翻动书页，把话题荡开：
“不管怎么样，你十九岁就能写出一个中篇，也不容易。以前我更多的是佩服你的精力充沛，没想到你内心也这么丰富。我们几个，大概就晨枫能和你有一拼，我和老大是望尘莫及了。”
天阔暗想，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笑了笑：“别光说我了，至少在围墙创刊前后的表现，可是让总爱抱怨你懒散的‘林总’大跌眼镜了。”
那段时间，林晨枫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其实我早都看出来了，小孬一点儿也不孬！大概是怕江雪松劲，便以资精神奖励。
“那还不是为了你——们。”江雪脸上一红，差点说成：那还不是为了你！忙掩饰道：
“你忘了，人家古人不都这样说，能闲人之所忙，然后才能忙人之所闲嘛。”
平心而论，江雪分担的工作出力不讨好——要从众多刊物中，提炼出既富大学特色又令人耳目一新的栏目，谈何容易！楚天阔当然深知这点，他不时过问，间或与江雪共同探讨。但他毕竟还要总揽全局，有许多别的事务要处理。更多的时候，是江雪独自度过了一个个苦思冥想的夜晚。
与此同时，负责策划的林晨枫已经紧锣密鼓地行动开了。东大和其它兄弟高校的布告栏显眼处均可见到这样一幅海报：
这里是灵魂的呼唤，这里有心灵的碰撞
让我们携手走进《围墙》，共建精神的家园
第一轮宣传造势之后，经费正好也有了着落。这天下午四人一碰头，高放就盯着江雪：
“丫头，现在就看你的了！
江雪不慌不忙地拿出方案，逐一讲解：
宇宙飞鸿——同学们关注的国内外新闻热点评述；
拔剑四顾——成长中必经的心灵煎熬或挫折实录；
巴山夜雨——校园恋爱成风，感情问题已成为困扰大家的一个重要因素；
即兴发言——这是个沙龙式的栏目，供大家对某些热点或敏感话题畅所欲言；
寸草心——许多同学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亲情是个容易引起共鸣的话题；
……
走马观花——
江雪才念出这四个字，林晨枫已经拍手称道：
“这个名称好，既暗合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必欣然忘食。’又跟我们江雪的风格贴近！”
江雪淡淡一笑：“这个栏目涉及面比较广。就像钱校长所说的：大学不是大家都来学，而是学的范围要大。比如哲学、美学、音乐什么的，都应该涉猎到。可以不懂，但不能不知道。”
天阔暗暗点头：江雪所说的越来越接近大家办杂志的初衷了。静听她慢慢往下介绍——
世界的大学 大学的世界——引入国际化视野，呼应围墙的刊名；
驿动的心——新生专栏；
再回首——毕业生专栏；
say you say me ——英文栏目，既有汉语美文英译，又有英文经典歌曲回顾；
守望者——献给坚守书山不从众下海的中青年教师；
沙场勤点兵——体育专栏；
……
加电影栏目！1994年是电影大年！！
高放林晨枫频频点头称道，江雪却盯着楚天阔，看他如何反应。楚天阔心中暗赞，却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看到最后一个栏目“石塔有缝”，才欣然叫好：“能想出这个栏目，江雪真是下了功夫！”
见高、林一时不解其意，天阔直接在白板上疾书：
石塔来别居士。
居士云：经过草草，恨不见一石塔。
塔起应云：遮个是砖浮图耶？
居士云：有缝。
塔云：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
坡首肯之。
天阔边写边道：
“东坡这篇对话体的短文《别石塔》，总共就六句话，61个字，但可以说深得禅宗机锋之妙，不仅仅是话题概念不动声色地转换，更巧妙的是关于砖塔有缝的观点。表面上看，砖塔不如石塔浑然一体、坚固耐用，但实际上，砖塔更可贵，因为它有缝隙，让蝼蚁们有处藏身——
在这里，佛家的普渡众生和儒家的兼济天下很自然地找到了契合点——
江雪，我说的对吗？”说到兴奋处，天阔把手中笔随手一扔都不知道，他还想再写两个字时，忽然发现笔已经不在手中了。
江雪微笑着连连点头。她突然想到：林晨枫的文学功底不在天阔之下，而且又和她朝夕相处，平时也挺默契的；可是只要四个人聚在一起，每回好像都是天阔表现得更默契——有时，几乎她刚说出什么，甚至刚想到什么，天阔便立刻感觉到了。
说到这儿，林晨枫已然反应过来：
“天阔，在你平时头脑中，总认为小孬属于庄子逍遥一派，所以更觉得她能跳出来不容易。”
高放却问：“丫头，文章说的是砖塔有缝，到你手中怎么又演绎成了石塔有缝？”
江雪歪着脑袋：“我是这样想的：砖头，是有各种统一标准的；但石头呢，恐怕普天下也找不着两块一模一样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希望我们的象牙之塔是气像万千、各具特色的石塔，而不是整齐划一、单调呆板的砖塔！”
天阔连连点头：这，才是教育、成长的真谛啊。
林晨枫一把揽住她的肩膀：“真难为你想得这么深——现在我宣布：你不是小孬，你是小妖！”
大家哄然大笑。
天阔突然想到：“好是好，不过不太通俗——有些同学乍一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晨枫点点头：“对，最好把你俩结合到一块，写个编者按。”
高放兴致盎然地追问：“那创刊号的主题呢，丫头，你又有什么惊人之见？”
江雪笑道：“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惊人之见，只能推出一个特俗气的主题：青春与追求。”
她和天阔一同探讨创刊号的主题早在构思栏目之前，但相当长时间内没有什么突破。
一天晚上，江雪和天阔走出图书馆，在后面的林荫道上漫步，随口讲起上个周日一家人去龙潭湖秋游时的趣事——
当时已快中秋，天气渐渐转凉。可我外公一见那碧绿的潭水就心痒。由于没带也不可能想到要带泳衣，大家只能望湖兴叹。突然间，只听扑通一声，外公竟和衣扎进水中，意兴盎然地游起了仰泳，脸上一副孩童般灿烂自得的神情。急得我妈大声叫道：快上来，六七十的人了，怎么像个小孩一样！我却忍不住拍手叫好。最后受外公感染，也一头扎进湖中。我们俩相视一笑，竟较上劲，赛起了自由泳。我惊讶地发现外公真是老当益壮，速度竟丝毫不比她慢，自己只要稍不留神就落在后头。两个人游得正欢，却气得我妈在潭边直摇头：真是疯老头碰上了疯丫头，一点脾气都没有！而我爸深知外公的脾气，索性懒得劝阻，只在一边微笑观望，当然也随时准备救援——尽管后来因此小小的感了一冒，外公仍然是一脸的壮心不已：想当年上大学时，我还是全校的四百米混合泳冠军呢！
天阔只听得心驰神往：
“难怪人家塞谬尔·厄尔曼说：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像、炽热的情感，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涌流——”
江雪正要大讲特讲外公以前的趣事，听他提起这篇美文，便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
“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弱，进取压倒苟安。如此锐气，二十后生有之，六旬男子则更为多见。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坠暮年——”
她突然浑身一激伶，猛地一拍天阔的肩膀，欢呼道：“找到了，找到了！——青春就是创刊号最好的主题！”
天阔一怔，随即也是一脸惊喜：
“我想可不可以再加上两个字：追求。一起构成首期主题：青春与追求。它们就像硬币的两面，谁也离不开谁。”
此时此刻，宣传部部长办公室里，面对着三张真诚的脸庞，一向沉静的江雪大发感慨，侃侃而谈：
“那篇散文我很早就读过，但从没有像那天一样给我造成那么大的震撼。曾几何时，没劲成了我们的口头禅，无聊成了我们的歇后语——成双成对卿卿我我谈恋爱的说没劲，年年学业辉煌拿奖学金的也说无聊。大家伙儿凑到一块最时髦的举动就是调侃，用嘴皮子发泄。刚开始，还能稍微放松一下精神和心态，时间一长，就成了耍贫嘴的代名词，似乎精神上的追求已成了一个可笑之极、不堪一提的话题。
如果真是没什么追求却乔装成热血青年，作激情澎湃状，连我都会走上前去，调而侃之，以博大伙一笑。但事实上好像不是这样，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把无所追求当作一种光荣、一种时尚，甚至当众炫耀，这就让我有些毛孔悚然了。尼采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以前我还不大明白，现在却有点感觉了。”
说到这儿，江雪又想起那天正整理稿子时，室友小六子闯进来和她展开的一番对话：
“说是你们一块儿办刊物，怎么你比林晨枫还忙呢？”江雪笑笑，头也没抬：“分工不同嘛。”
小六子突然神秘地一笑：“你们四个其实是两对，你跟楚天阔、林晨枫和高放，对吗？——不然，你们怎么会在一块这么有劲儿？”
江雪猝不及防，笔都险些掉地上：
“你胡说什么——我们是好朋友！”
“是吗？”小六子调皮地一笑，最后那个音拖得很长。
江雪无意中一扫她那张白里透红的俏脸，突然感到，大二的女生比起大一来，如同青梅转红般添了些酡红之意，脱去了不少稚气，多了些妩媚。
许多人都说，大二是女生恋爱的黄金季节，错过了可能就会后悔一辈子。现在看来，这种论调有一定的市场，不经意间，这种酡红的成熟已经给高高在上的314寝室七位姑娘带来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其中，当然也包括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六子——
办公室里，江雪迟疑一会儿，继续往下说道：
“前些天，还有同学善意地劝我说：如今，大家要么在享受青春恋得死去活来，要么为将来毕业分配削尖脑袋钻营。你们这样忙前忙后又为什么？我有点沉重地感到，真不巧，我们赶上了一个理想普遍遭到嘲笑的时期，但我相信自己，如果我们在这种时候还执著于自己的理想和信念，那肯定跟幼稚无关，相反，很可能是精神成熟的征兆吧。”
三位好友定睛看江雪，都被她深深打动，特别是天阔。此前，他多次与江雪探讨过这个问题，但正式论及时，天阔没有想到她是这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特别是最后那句，引用周国平的话，简直就是在发表支持自己、支持《围墙》的战斗宣言！这也是相识以来，楚天阔头一次深感小姑娘恬静如水的外表下，跳跃着一颗诚挚火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