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踏雪寻梅 第1章 梅子的礼物
4月20日。星期六
1
梅子的礼物和余晖远的烦恼
“好学生都是老师逼出来的——老师要检查作业啦,看你往哪里逃?”
想起永字这段往事,天阔一笑,抓过来看,却是两句诗: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我想,你们当时最大的遗憾,就是大家不在一个城市里吧。”江雪调皮一笑。
天阔却只能苦笑:确实,共饮一江水不能掩饰江城距杭州尚有千里之遥。
距离有时不但产生美,更产生伤害。
“算你走运。女孩子到十六七岁,自觉不自觉地都想找一个异性的朋友,不一定是爱情意义上,也可能是一种沟通、交流的需要。只要你赶上这个机缘闯进来,你很可能就成了她这辈子最受欢迎的人。”
“为什么一定是十六七岁?”他若有所思地追问。
江雪笑而不答,抓起笔继续在纸上龙飞凤舞。这次感觉尚可,她写完就直接递给天阔。
他抓过来一看,却是席慕容的一首小诗:
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
多希望/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
夏荷,夏荷……天阔沉吟一会儿,抬头看她:
“你是说,十六七的女孩儿最美丽?”
“对呀!”江雪嫣然一笑,“傻子,错过多可惜。”
“可我觉得,你二十岁的时候最美丽。就是今天。”
天阔头一回这样直抒胸臆,只听得江雪满脸通红。好在他续道:“这样说,你当年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江雪一笑:“我不打岔了。你继续说你的。”
(2)
1994年1月。隆冬。
江雪一点都没猜错,与梅子的重逢,成了天阔刚进大学时最美的一道风景。
距离在最初的时候,最容易产生美。两人书信往返频繁,有时达到三天一封;特别是信封上梅子娟秀的笔迹,一度引起全室兄弟的瞩目。
他不慎从来信中漏出两张梅子的照片,当即被室友抢去“瞻仰”。大家赞叹之余,当然免不了要试探一把:
“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女朋友?”
天阔一愣。他不是没想过,这样下去,也许真有一天……但随即又笑自己胡思乱想——今日这么遥远的牵挂,明天更加未知的分配,是我们年轻的心能承受的吗?
不知怎的,多年前的好友终于恢复联系,而且成了更深层次的知己,楚天阔却莫名觉得电话那端以及信中的那个梅子跟他心目中的梅子远了许多——
也许,这个梅子和那个梅子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也许,那道神奇的目光其实只是源于他自己的想像。年轻的心是如此微妙复杂,谁又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
信是一封写得比一封厚实,电话也越说越长,天阔的脑海中却依然没有爱情的倩影。
梅子似乎心有默契,虽然信中话语日益亲近,话题也偶尔会涉及爱情,却又非常自然地放在一个合适的背景下,就像一颗春天的种子,被风吹到泥瓦上,虽然给人以期冀,但也仅止于此。
毕竟大学第一年,都是兴奋、浮躁的一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天阔和梅子那样能够冷静地把握自己,远在北京上学的余晖远,同期遭遇可比天阔戏剧多了,他在信中向天阔经常大吐苦水:
说到爱情,我倒想起我时下的烦恼——
倒不是我在爱情方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而是我们寝室的人谈恋爱的事。不知你们宿舍可有人正谈恋爱?反正我们这儿有三对,为什么不说三个呢?自打那三位谈上恋爱后,三位女士就整天泡在我们宿舍,俨然是其中的一员,哦,不,三员。
自从她们进了门,我的烦恼就随之而来。且不说她们的作息习惯对我们午睡及晚上的睡前生活有多大影响,那三位女士不知属于何等女性——真不知应冠之以开放还是该斥之以无耻——
她们在我们面前,竟毫不脸红地和情人搂在一起亲吻或是趴在床上唧唧我我,旁若无人。有时,她们中午和男友聊困了,居然和衣躺下,安然睡去,把个身边没敢脱衣睡觉的我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冬天,真不知夏天该怎么过!
我现在也有些犯迷糊了,不知男女如此亲密在大学是否正常,——也许,是在中学阶段太压抑,以致于有些饥渴了?——但无论如何,我看到女孩子这么不自重,一方面觉得恶心,有时还会感到些许悲哀,当她们从封建的枷锁中挣脱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另一条放荡之路。唉,算了,不说了,否则我又要慷慨陈词了。
……
读罢晖远的信,天阔摇头叹息之余,又想到梅子,为自己这份纯真亲近但不微妙的感情窃喜。
天阔没感动太久,却突然失去了梅子消息,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宿舍那边回答总是:“她不在!你哪位?”
半个月后,天阔收到个缠着彩色丝带的包裹。打开一看,是盒普通的克莱德曼钢琴曲。听后,他才惊喜地发现,这是梅子为他精心制作的生日礼物——在优美舒缓的音乐下,梅子请来几位外语角认识的中外友人分别用汉语和英语向他的生日致以真诚的祝福。
没等磁带完全过去一遍,他已从床上一跃而起。
这时的梅子好像就守候在电话边,感受着天阔的惊喜,体会着另一种快乐。
放假还有一段,两人却异口同声约定在母校教室后边的那块大草坪上见面。
梅子却意犹未尽:天阔,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他一拍脑袋:哈,忘说具体时间了,八点吧。
梅子沉默了,半天才说了句:……冬天八点是不是有点太早啊?
天阔明白(其实他当时根本就不明白),梅子是指他家离学校远:
没问题,我希望越早越好啊。(又是余晖远风格附体?)
电话那端的梅子终于如释重负地一笑:
好!
(3)
晚饭后,归心似箭的梅子到了校门口,才发觉自己至少早到了十分钟:
老乡一个都没来。
寒风中,一骑轻骑疾驶而过,旋即调转车头,在她身边嗄然而止。
“快上来,我送你!”
竟是校足球队的陈浩。未及细想,梅子已被拉上摩托。
上高中开始,看体育比赛逐渐成了她唯一的娱乐,最能让她放松下来的事球赛。在梅子看来,足球的魅力就在于原始和单纯,能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进大学后,她遇上一个足球知己、同室的清儿。
两人结伴去了几趟足球场,一个身影很快吸引了梅子的目光。他就是踢前锋的陈浩。陈浩并不很高大,但跑位意识好,总能出现在队友妙传的落点附近,抢在后卫出脚破坏前一脚中的。
梅子最欣赏的却是他那“大漠孤烟直”式的远射,尽管没有他的劲射那么准确——陈浩时常是在带球过了中场后跑动中突然起脚,皮球中柱或掠楣而出,显示出惊人的射门力量和强烈的射门欲望。
每当这时,清儿总是笑嘻嘻地冲上前去拣球。陈浩是她大哥的中学同学:
陈浩体育非常好。上中学时,他已达到国家认可的二级运动员标准。由此他不用考试即可轻松迈进当地任何一所大学,但陈浩硬是复习了两年的文化课,靠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
清儿的大哥非常欣赏他这一点。毕业时,他把妹妹托付给陈浩照顾,一来二去陈浩也认识了梅子。
校园爱神总是特别青睐大一的女生——很快,娇小可爱的清儿成了别人臂弯里的女朋友,梅子便一个人去看陈浩踢球。
在她眼中,大学里的足球健将基本功不逊于专业球员,而综合素质则远胜过他们。她甚至想给中国足协写封信,建议国家队把眼光多投向大学,大胆吸纳精华精心培养,冲出亚洲也许不在话下。
刚开始,陈浩对清儿这个室友毫不在意,只顾在球场上左冲右杀。直到有一次他带球突破被对方无奈绊倒时,无意间扫见球场远处左侧的丁香丛中,梅子正安然抱着书本,一动不动地盯着场上。过了一会儿,梅子蓦然起身,依然无声地穿过喧哗的人群,只留给他一个温暖的背影。陈浩依然在球场上跑,心不知不觉飞走了:
梅子怎么突然走了,为什么不继续看我踢球?
此后周末,陈浩开始打着看清儿的招牌频频光顾她们宿舍。清儿早有了更疼她的人,宿舍的姐妹当然都知趣地借故溜走,把空间留给了他俩。
对他的到来,梅子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却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热情,给陈浩的感觉便有些若即若离。其实,解脱高考的桎梏后,梅子日渐恢复其洒脱本色。但在陈浩面前,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天阔,神思飞得很远。她常常想:
如果见了面,天阔会不会和他成为朋友?
(4)
其实,梅子目睹天阔在绿茵场上的表演也就是在半年前。毕业班实际上已经停了体育课。但班上的男孩依旧眷恋绿茵场。每周能从沉闷的备考气氛中脱身出来,看看班上男孩生龙活虎的表演,自然是件惬意的事。特别是后来天阔的加入,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记得当年初中毕业留言册上,天阔给同学们这样写自己的爱好:乒乓球就是我的命;可我见到足球,连命都不想要了。鉴于当年母校的硬件环境,大家踢足球的机会不是很多。梅子不止一次地想过:踢球的天阔该有多潇洒?
只是,从之前可以亲密接触的乒乓外交,到现在只能远观的足球运动,大家的距离是不是越来越远啦?
莫非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刚开始,她不明白以天阔的性格,怎么会打一般男孩都不愿打的守门员位置?她不踢球却也知道,前锋才代表着最精彩最本质的足球语言。如果以概率来计算球场上每个位置的球员成为英雄的机会,前锋的得数无疑最高,即便他踢飞一百个球而被大家骂得狗血喷头,但只要他踢进一个,就立刻会成为大家欢呼的对像,这就是前锋的运气;而门将的得数肯定最低,平淡的比赛自不必说,一旦陷入激战,你的门前风声鹤唳,神经再坚强也难免忙中出错,即使你堵住了一百个漏洞,第一百零一个也同样致命,你无法成为恶战中的英雄,这就是门将的宿命。
无论是绿茵场还是人生战场,都不能处于被动,否则结果往往很不幸。这个道理,还是梅子当年和天阔一起打乒乓球时悟到的。
高考前的最后一场班内比赛,天阔仍然当他的守门员。梅子正想着,也许她永远无法看到天阔踢前锋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最后十分钟了,天阔仿佛心灵感应似的,突然弃门而出,杀到前场。先是门前接应,干脆利落地扫进一球,尔后又在禁区前沿劲射得手。不一会儿,他又在中场得球后,连过数人到了大禁区的弧顶一带,突然间起脚远射,皮球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擦着左门柱而入。
不到十分钟连进三球,让场下的梅子大开眼界——
楚天阔还是那个楚天阔!
一个月后,全省大学生足球赛的冠军争夺战上,陈浩的表现突然让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奇特的念头。
比赛到第89分钟,场上比分还是零比零。因为两队积分相同,看来只有踢点球来决定冠军。
此时,陈浩趁对方一时疏忽,在前场与队友做了个漂亮的二过一后便带球高速突破,过了两个后卫,直捣禁区,面前只剩下孤独的守门员。以其精湛的近距离射门技术,任何一个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对方大势已去。只见陈浩从容地将球往右前方轻轻一拨,这一来,射门的角度更刁了,命中的把握更大了。
清儿在场下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
不料,守门员就趁他拨球的瞬间一拧身,奇迹般地调整了位置,在他起脚的同时,极其勇猛地扑上来,要用身体堵住这粒势在必进的球,以保住前八十九分钟的成果和己队的荣誉,但这一来,也等于是要用重伤的可能去承受他这极为凌厉的一脚!
梅子差点惊叫起来!——潜意识里,梅子显然把那个守门员当作了楚天阔。
当陈浩断然起脚踢中皮球,同时也将踢到对手脸部时,他却不可思议地脚下一滑,摔倒在了草坪上。场上场下顿时一片叹惜声。
梅子呆了——刚才只有她看出陈浩是故意摔倒的,他在爬起来之后,看到对手真的没受伤,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方才,他想到的不是唾手可得的桂冠和蝉联最佳射手的殊荣,而是把对方的安全放在了第一位。为此,他不惜放弃一次射手极力追求的高峰体验。
梅子从没踢过足球,却也知道,在那一刹那根本就没时间去权衡,他瞬间所为只是平时本性的反应。如果说门将的勇猛令人感动,陈浩简直令她震撼!
此刻,紧挨着陈浩后背,梅子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强烈的男子气息,她的心很快平静下来:
“怎么这么巧,你正好路过这儿?”
“一点儿也不巧。我让清儿转告你说我等下来送你,可她说你刚走,我立刻往校门口赶。”
梅子心中一荡,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
说话间,两人很快到了车站。
“晚点了,还有一个多小时,”陈浩看着候车室的电子屏幕,“我陪你。”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梅子想客气几句,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坐在陈浩身边,她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宁。
梅子从朦胧睡意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倚在陈浩的肩膀上。她满脸通红,忙坐正身体。
“知道吗,你刚才沉睡的样子很可爱,像个孩子。”陈浩看着她,目光中跳跃着两团火焰。
“对不起。”梅子低下头,不敢看他。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陈浩侧身一把将梅子拥住,梅子吓了一跳,但并没太大的意外,她已预感有可能会发生点不同寻常的事。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梅子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他深情的眼神,脸更红了,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你——我……”
陈浩定定地看着她:“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梅子点点头,很快又慌乱地摇摇头——
天阔能算是自己的男朋友吗?
陈浩略显紧张使得他的手有些颤抖,他有力一握,梅子整个人都跌进他的怀中,陈浩顺势在梅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梅子身子一颤,马上冷静下来,对这冒昧的一吻没有怒也没有喜,只轻轻吐了一句:
“别这么心急好吗,回家我会给你电话——”
“什么时间?”陈浩紧追不舍。
“第三天晚上吧。”梅子想了想,她指了指不远处,“我老乡过来了……”
上车已是深夜,车厢的旅客大都睡着了。梅子却毫无倦意,她眼睛盯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黑夜,听着铁轨一声接一声的撞击,心里默想:天阔,我离你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