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时光如雪 第2章 我有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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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工夫不大,渐次摆开一溜。且,就摆在露台的小桌上。
藜蒿炒腊肉、竹荪煲乌鸡,蚝油炒春笋。主食则是江雪喜欢的千层饼。
当他最喜欢的麻辣鲫鱼闪亮登场时,楚天阔之流只有垂涎三尺的份儿,他嘴上却在谦让:
“喂,你看你搞的这些菜,全是我爱吃的,整个儿像是给我过生日。”
“你看你说的,谁爱吃不都一样吗?”
此时,江雪已换上一套宽条纹家居服,裤脚和袖口是宽松的大开摆,领口的扣子系得平平整整,开得恰到好处不勒脖。隐藏了刚才的小蛮腰,毫无束缚感的大号衬衫,反而让天阔感觉更亲切了:
这是继续复制克劳黛的节奏啊。克劳黛之后,貌似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里也穿过这样的的家居服。
花团锦簇中,江雪坐在微微摇曳的摇椅上,笑语盈盈地看着他:
“再说了,又不是白吃——接招吧?”
这是他们四人组,特别是江楚二人聚餐的默契与潜规则:谁做菜谁出题,一道菜就是一首诗,答不对厨师心中的那首诗,就只能看着对方一个人吃,还要负责洗碗哦。
这就叫诗酒趁年华。
天阔心领神会,凝神看去,开始一一点评:
“那就倒着来:这道压轴的麻辣鲫鱼,主要原料是非洲鲫鱼,充满野性、野趣美,接下来发生了一个从动态到静态的变化,来到了我们面前。大葱大蒜,一个接一个杀身成佛,只为慰藉一下我们的肠胃,何况还有芦苇嫩芽相伴——等等,难道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但这个伊人,在这里应该是指一个特别的人,莫非是纪念佛陀一苇渡江?”
天阔双掌合十,像模像样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楚先生还是蛮有佛心和画面感的嘛。
江雪忍俊不禁:
可惜不对,再来。就剩下30秒哦。
天阔稍一思忖:
“不对嘛?……哦,那,应该是宋徽宗当年给中央画院出的一道考题有关——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对,此苇非彼韦,就是韦苏州的野渡无人舟自横!”天阔之前跟江雪说起过这句诗,特别是这个横字,妙趣横生,境界全出,最适合献给高放高老大!
“好个野渡无人舟自横!”小姑娘嘻嘻一笑,双手环抱胸前,微微扬额:“这次算你对啦。继续——不要停。”
“还继续?没有继续——已经说完啦,四个菜。”
天阔旁若无人地拿起筷子,看江雪一怔,又补了一句:“你忘了?这个前面不是还有三句吗?”
江雪低头沉吟那首七绝《滁州西涧》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天阔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跟着她一起念道: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江雪嫣然一笑,把舞台还给楚三哥:
“这第一句,独怜幽草涧边生,重点是幽草和涧边两个词。大家都把这个幽草直接解释为普通的不知名的小草,但我宁愿认为它是一种有名堂的草,比如藜蒿。虽然是江西鄱阳湖一带最有名,但安徽湖北也有啊。
滁州就在安徽,我不信滁州有醉翁亭,周边都是山,有山就有涧,会没有藜蒿。藜蒿为何要顾影自怜?完全不需要,人家有腊肉的怀抱啊。春天来了,腊肉也熟了。
本来江南水乡有句歌谣,说正月藜,二月蒿,三月作柴烧。说明藜蒿的季节性很强。现在是农历二月,所以你这个藜蒿上来正好。”
天阔竖了大拇指,继续说道:
“第二句诗,上有黄鹂深树鸣,对应着这第二道菜,竹荪煲乌鸡,关键词是藏:竹荪有长裙竹荪、短裙竹荪这几种,光看这名字就风情万种,又是草八珍之一,值得珍藏,当然是最好是珍藏到肚子里去。
上桌前,竹荪藏在竹林里,藏在竹子的根部;下锅后,味道要藏在乌鸡里。乌鸡的叫声,自然就藏在汤里,说明下锅前是活的。
黄鹂当然不是鸡,可是落地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再说黄鹂这么可爱,两只黄鹂鸣翠柳,叫声又好听,咱们不能真吃吧?用乌鸡意思意思就好啦。所以说,这道菜就叫做‘上有黄鹂深树鸣’。”
江雪展颜一笑:那第三道菜呢?
“所谓春潮带雨晚来急,关键词是春雨,雨后春笋嘛!本来春潮和这场雨没啥关系,但因为有了笋,于是有了联系。这一句诗,春潮和雨固然关键,但最传神的还是一个急字:春潮之急,跟下锅的蚝油,扑向春笋的蚝油相比,哪个更急?我看有的一拼,所以,这道菜就是蚝油炒春笋。
接下来,为何野渡无人?因为都去品尝你的手艺去啦!你看看,是不是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其实就把你今天的全部四道菜都涵盖进去啦!”
天阔笑嘻嘻地拿起了筷子。
哪有那么简单?江雪笑语嫣然,天阔君,继续,不要停。这四道菜还没说完哦。
天阔一怔,停下不了的那是筷子,他随即反应过来:
这四道菜,正好对应着我们四个人嘛——高放晨枫俩家伙人可以不到,咱们心意不能不到。
江雪抿嘴一笑,伸出筷子,夹住天阔的筷子:
且慢,为什么是我们四个人呢?
天阔等不起说完,以退为进,先飞起一筷子:
“还是从后面说起,这最后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放在足球场上,不就是单刀球嘛,这是我们高放高老大的最爱,最擅长的: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这道麻辣鲫鱼,理所应当是致敬高放的。”
“咱们高老大,球场上下,都是这风格。”江雪笑盈盈地补充了一句。
天阔喝了口乌鸡汤,续道:
倒数第三句,春潮带雨晚来急,没有风哪来的雨?听风就是雨:这不就是一阵风林晨枫,林女侠的风范嘛;
春风化雨滋润大地,万物生长靠太阳,那是外因作用;更要靠春风推动,这才是基因,内因;
江雪拍手笑道:晨枫要听到你对她评价这么高,不知道该多开心!这道菜献给林女侠,确实最合适不过了。
天阔续道:
接着,上有黄鹂深树鸣,上是什么,白云在上,晴天在上:抬望眼,前面是树林幽深,耳旁是歌声嘹亮,让人觉得世界真美好,什么烦恼都可以放下,心胸马上开阔起来了——咦,这不就是调侃你楚三哥我嘛?
天阔看了江雪一眼,继续大快朵颐:
至于头一句,独怜幽草涧边生,嘿嘿,更简单,说的不就是咱们家的空谷幽兰吗?谁不知道,小姑娘楚楚可怜,已在窗边顾影自怜了一早上了,正好,咱家前面还有条溪流……
说得兴起,天阔忍不住也调侃了江雪一句,作为回报。
我以为江雪要再次被我的默契打动,或者把筷子扔过来:
你才顾影自怜呢。
小姑娘这次却没有笑,她深深地凝视我:
顾影可不一定是为了自怜——经过昨晚那场酒,天哥你的烦恼都放下了吗?
“好酒好菜(此处暂且省略了绝色少女几个字),人间还有什么烦恼丝?”天阔哈哈一笑,“对了,小雪,好酒呢?酒逢知己千杯少,快上来!
——要不赤膊上阵,就辜负了你的大好手艺了。”
他真把衬衫脱下,往沙发上随意一扔。只穿一件短袖圆领t恤,果然生猛了许多:“快点,看来今天还是老韦的节奏: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江雪忍俊不禁:这酒,是早准备好了,但现在不能给你——
怎么,你,昨晚还没喝够啊?
楚天阔却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往衣服口袋摸去。
女主人微微一笑,手中瞬间多了个东西:
“是找这个吗?梅子的信?”
“你都知道了,你看过信了?”
他们四个从来都是“亲密有间”。交换书信这么私密的事情从未尝试过。
江雪摇摇头。天阔这才想起这是封挂号,信皮上赫然就有梅子的名字。
江雪轻声道:“我把你扶上床,怕你乱吐,就在你身边守了一阵——没想到你很快睡着了,睡得很香。反倒是我,突然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到天快亮,才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抬头一看,原来你翻了个身,口袋里滑出一封信。”
她握着信坐在窗边怔怔出神,竟不知东方渐白。
江雪也没想到,自己二十岁的生日就这样来临了。
“能告诉我,你都在想什么吗?”
天阔放下筷子,凝视着她,心中的感动像涨潮的海水涌将上来。
江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我突然发觉,虽然在一起这么久了,可我并不了解你。”开学这一个多月,他一直走位飘忽,也不知到底在干嘛;昨晚又突然醉倒街头,跟以前那个楚天阔相比,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天阔接过那封信,默视良久:
“其实,我昨晚准备喝几杯后,就去找你的,把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没想到我喝醉了,更没想到又会在那儿撞见你——就像是很多年以来,我围着几个人转了个很大很大的圈子,最后,还是转回到了你身边一样——老天都在帮我,今天你注定会了解到一个真正的楚天阔。”
江雪痴痴地凝视着他,天阔百感交集,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眼角的余光扫过沙发上的两本《围墙杂志》,他心中一颤,起身捧起这本寄托着大学的光荣和梦想的创刊号:
“整个上午,你都在看《围墙》吗?”
江雪默然点头。其实这份杂志她从头到尾都参与打理,熟悉得几乎可以背下来。
天阔呆住,只听江雪轻声道:
“我总觉得,当时有种奇特的力量在支撑着你,推动你克服所有困难把《围墙》办好——现在看来,那一切会不会都跟梅子有关?”
江雪凝神看着天阔,目光中有些异样。
起初,她根本没想到,一向慵懒随意的自己,竟会一直跟着天阔,为杂志奔忙付出。
直到现在,她才有些恍然:
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固然容易使人感到疲倦和冷漠,然而当一个人为了爱,全身心的投入自己时,他身上所焕发出的那份美感,具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力量,很快掀起了她心中滔天的波澜,终于冲毁彼此之间那层厚厚的心灵保护墙,携手把荒地建成家园。
天阔也料到江雪会有此问——
相爱是对整个身心的洗涤和冲击,对生命中的哪件事会没有影响?
“你的感觉没错。梅子正是其中一个原因。而且在整件事情里,她都是承前启后的关键。如果从她身上说起,就得说到三年前……
要说是梅子3年前的那个长途电话,改变了楚天阔的青春轨迹,也不为过。只是回忆起往事,多少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