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动的盛宴 第3章 卧 底:大隐隐于厂
3、卧 底:大隐隐于厂
【切换国企时间】
报到后就是二次分配。我被告知分到涂装厂。按惯例要先深入群众,在机械动力科小组见习一阵。
咱来得太早,厂里干脆先放了我两周假。等大部队来报到后一起安排新员工入职培训。反正来日方长。
这家大企业位于长江北岸一隅,江北区一带都是老工业区,每两年会跟随欧洲杯或者世界杯临时进入我们的视野——几乎每家企业都有大屏幕电影院,可以彻夜直播球赛,以飨各路真假球迷。
而江工则是其中的翘楚;作为国家一五计划时期的重点项目,几十年发展下来,颇有点独立王国的意思。如果不是3个月前的毕业设计,这里几乎从来没真正进入过我的视线。
这个非典型国企,旗下二级专业厂多达18个,加上集团数不清的职能处室,员工总数多达五六万人,简直就是一个整编正规军的建制。要加上职工家属(厂办中学都有三四所),保证十万出头,那绝对就是集团军的规模了。
如林的厂房中间,甚至有数十里的铁轨穿插环绕,当然,现在基本都快废弃了。
仅单身公寓,单位就有10来幢。作为国家干部编制(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明年开始的毕业生将不再享受国家干部编制),新来的大学生享受两人间待遇,二十平米的屋子,带独立阳台。公寓每层还有个公共厨房。
乍一看,很美。却是凄美的美——
4年前,我同样是一个人,背着包站在东大宿舍楼前,像鳟鱼闯进大海,真是说不出的兴奋,仿佛世界就在眼前。
可如今,拿着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安家费,我站在整齐划一的公寓大楼前,感觉就像被当作零件扔进库房,只有一点自己听得见的回响……
还是熟悉的城市,却是陌生的单位,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宿舍,陌生的同事……这一切,构成陌生的新的动线。
路从这里消失,夜从这里开始。现在的我,不管走在哪里,都是走在夜里;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
同屋当然还没来,宿舍暂时成了我一个人的动感地带。我也懒得收拾。黄昏时分偶尔骑着单车街上狂奔一把,回到公寓,关门就干三件事:吃饭睡觉听《鳟鱼》:
“明亮的小河里,有一条小鳟鱼,
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
那渔夫带着钓竿,站在河岸旁,
冷酷地望着河水,想把鱼儿钓上”
……
《鳟鱼》,是我们超级四人组的队曲。
在我们四人组字典里,鳟鱼就是沙丁鱼的死对头。
成群结队是沙丁鱼的常规动作。它们随波逐流,挤在一条道上,常常被一网打尽,晒成鱼干,做了罐头。
小鳟鱼则快活地在溪水中游弋,每条鱼都有自己的路。它们知道,生命短暂,为了寻觅源头,就要逆流而上。
记得大一那年夏天,东大4人组刚成型不久,我们几个第一次聚在江雪家里,乍听到这曲《鳟鱼》,我就明白,它简直就是为四人组订做的——
我们几个在东大狂奔,不就是想杀出沙丁鱼群的包围圈,做条自由自在的小鳟鱼吗?
多少次,站在东大湖畔,江雪自言自语:也许,只有朝大海游去,小鳟才能逃脱渔夫的追捕,成为一条真正的鱼。我却暗想:如果岸边还有今世的牵挂,鳟鱼也不舍得就这样游向大海啊?!
后来,四人组日久情深,就在大三下学期那个春天,我们四个正式和平演变,成了两组超级二人转。我常偷笑:那多半是《鳟鱼》对我们的特别关照。
那时的我,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然而,今时此刻,旋律依旧,往日深情早已凝固,江雪像那杳无音信的小鳟鱼,游向了大洋深处。
也许,自己并非江雪今世的牵挂。
也许,离开我,江雪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更多时候,我想变成根金箍棒式的鱼钩,能够无限延伸,去追逐江雪的行踪……
东方渐白,江雪的眼神第n次浮现,我第n+1次泪流满面——
我还是不能相信:4人组散伙了;两个月前还那么鲜活的、与爱人的继续深造梦,就这样南辕北辙了。
此时,《鳟鱼》嘎然而止,也给我的思绪划上休止符:
两周时差倒完了。
沙丁鱼就要扑上来了。
而我,楚天阔,也注定要成为沙丁鱼群中的一员了。
尽管咱只是潜伏……
那,还需要潜伏多久?
白天听《鳟鱼》,晚上做恶梦——毕业离校前的50多天,我就是这样窝在校外老乡出租屋里,启动了上述潜伏模式,就那样浑浑噩噩过来的。原本堪称光辉岁月的东大四年,竟然这样仓惶收官。
太残酷了有木有?
期间中学好友余晖远从北京多次来信,甚至连久违的梅子也从杭州飞鸿,告诉我她毕业分配到上海西门子公司,并询问我的毕业去向。
我,一个都没有回信。
哪怕。是两句话礼貌性的祝贺一下都没有。
夜里,偶尔也有美梦,比如巴黎之行,比如江雪20岁和21岁的两度生日夜;
梦见最多的,还是那个最不堪回首的五月天——
阳光明媚的午后。
校园附近一间出租屋里,男女生两个在痛饮。
初夏总是属于年轻人的。
一仰头的工夫,他俩脚边已多了10几个空啤酒罐。喝到后来,他们喝一罐,摔一罐。
两人抱头痛哭,吻在一起;然后接着互相灌对方……桌椅也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连续发出声响——
握手楼的隔音可想而知。楼下,午觉刚醒的房东却听怪不怪,自顾自听着电台;嘴角露出一丝淡定的微笑:
嘿,又是对毕业即分手的苦命小鸳鸯——
毕业前的例牌好戏嘛,几个人躲得过?
电台里传出的歌声幽幽,倒是应景: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也许,房东知道,好戏在后面呢。
果然,没过多久,窗前,两条修长美腿高高翘起,光洁得触目惊心。女生的哭泣逐渐有了种暧昧的声音……
腿,已不仅是腿;泪,又何止是泪。
女房东潇洒依旧,磕着瓜子吐着皮,惬意地听着好戏。
谁也没发现,对面5楼,一袭窗帘底下露出两只充满血丝与嫉妒的眼睛,颤抖的手边是个微型摄影机……
歌声继续飘扬,仿佛是开启预言:
“本应属于你的心,
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
翻云覆雨手……”
——梦中的画面总是大同小异,有时有房东,有时没有;但男主角都是我,女生……却不是江雪。
每次梦醒后,我照例是泪流满面。
转眼同屋小姜到了,两周假期眼看就要休完。
这天夜里,我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打开江雪临上飞机前塞给我的那张鱼型纸条。对,是鳟鱼的形状。
这,是江雪留给我最后的话——
不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不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一首千年以来真伪难辨的苏武别李陵诗: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
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
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纸条上的字体,还是熟悉的“天阔体”——东大四年,我教了江雪三年钢笔字。她把我的笔迹叫做天阔体,这当然是恋人才有的偏爱:
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江雪是情人眼里出羲之。
这种偏爱发展到后来,大学课间休息,她常常塞张纸条我,上面写着首古诗词或流行歌词,问我学得像不像?这是我们之间最爱玩的一个游戏。
也许,这是对夫唱妇随的一种境界模拟。
夏日机场。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再次拿着江雪手写的纸条,只看完第一句,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江雪这是……让我等她三年,面壁三年,作为惩罚的暗示吗?
问题是,过来人早就温馨提示过:只有合久的分,没有分久的合。
我们,能例外吗?
掐指一算,3年。
不过36个月。
156周。1095天。
对于青春韶华,3年算不上很长。
对于古稀人生,3年更是弹指一挥间。
3,这个数字,对于我,更多是一种宿命:
东大四人组,论年龄我排行第3;
东大四年,我们真正在一起时光是3年;
甚至现在,我们的分手约定——都是3年?
我没想到的是,这短短3年,我都没能坚持下来……
没想到。
——这3个字,有时,就是人生最好最精炼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