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桃花天漫
新桥的修建方案参考多方意见后敲定为拱式,由四层挑梁构成,桥头筑亭,两侧围栏,桥长超过六丈,荣景瑞应允为亭上题额。
他带来的人一部分由应游朔指挥建桥,一部分修缮垮塌的堤岸,剩下的加入到灾民的开荒队伍里。
三支小队加起来上千人,留在城中寺庙营地的妇女每天烧饭就要从早忙到晚。应游朔的女儿应桃莺按时带人来送餐。餐食统一,所有人都一样,荣景瑞也不例外。
她父亲似乎和她说过什么,她对荣景瑞的态度不说翻天覆地,和之前比也有了明显变化。她把食盒递过去,偏头带笑打量荣景瑞,模样既爽朗又有些闺中少女的矜持。
“瑞王殿下对本地尽心尽力,日日都来巡视,可惜本地只有粗茶淡饭回报了。”
甘棠接过食盒,打开放在树下的竹桌上,把盒里的杂粮饼和蒸菜拿出来摆好。
“巡视督察是分内事,何况还有粗茶淡饭。”荣景瑞淡笑道。
天气渐渐热上来,河边日头毒辣,荣景瑞穿了身轻便的铁绀罗袍,微风吹得轻轻贴在身上,精悍矫健的身形便有些烫眼。
应桃莺移开视线,却没急着走,看着河上渐渐成型的桥架,笑容颇有点挑衅的意味:“破口的岸堤已经修好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自然要去。”荣景瑞撩开下摆坐到桌边的竹凳上。他骨架大又健硕,坐下依然很有侵略性。
“那桃莺过会儿叫人来接殿下,不打扰殿下用餐了。”
应桃莺跳上一只竹船自己撑杆划远,一个多时辰后又原样划了回来。
荣景瑞和甘棠已经用过午饭,正站在河边的树下,同刚从迷津城赶来的户部副使核算建桥的支出账目。看到应桃莺,甘棠过去将收好的食盒递回给她,两人站在船边,等着荣景瑞。
应桃莺轻轻挑开盒盖,往里瞥了眼,笑道:“还怕饭菜不合口味,看来是我多虑了。殿下还真是亲民。”
甘棠也淡笑道:“殿下在宫里时便一向体恤下属,关心百姓,现在非常时期更不会故作讲究。不过建桥修堤的兵士干的都是力气活儿,殿下顾念他们辛苦,不愿从他们口里节俭,特召来此次同行的户部黎副使再划拨点预算支援。七日斋戒后,麻烦应小姐给大家改善下伙食了。”
“那敢情好。”应桃莺高兴应下,眼神在荣景瑞那边转了一圈又溜回来,闲聊似的说,“话说回来,殿下还是个讲究人,身边的侍卫亲随个顶个的俊俏神逸,这是他选人的标准么?”
甘棠见她兴味盎然问自己,怔住少顷,方才答道:“承蒙殿下厚爱,我等不管因何被选到身边,自当竭心尽力,不敢妄自揣测。”
应桃莺笑了声,没再说话。
另一边的谈话到了尾声,黎副使向荣景瑞行礼告退,荣景瑞颔首,接着转身朝甘棠他们这边走来。
应桃莺之前说叫人来接,结果是她自己亲自划船过来。船只比寻常的竹筏大些,三个人站在上面略有拥挤,甘棠自觉退到船尾。
应桃莺撑得熟练,船在河面上逆流而上却滑得既轻又快,看得出她也是有功夫傍身的。
她身高只到荣景瑞肩膀,回头说话便要抬头仰视身后的男人。顺着光,少女全身都圈着绒绒的光边,抬起的视线在光里暧昧又模糊,连声音都变得又柔又娇,愉快地向荣景瑞介绍桃花口的风俗。
“应小姐应该只搬来这里两年罢?就这么熟悉了,撑船的手艺也稳得很。”荣景瑞朗声问。
“殿下说的对。我在郗月城长大,那里也是水道密布,繁华不输王京城呢。”少女又回头笑道,“我娘身体不好,还留在那边的家里没有搬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我爹没纳过妾,只爱我娘一个人,也只生了我一个孩子。娘亲身边没人,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少女得意又恳切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岸边的芦苇荡里。
绕着河湾转过弯,即见到忙碌的修堤工兵。缺口处已经重新垒筑,上面还有人在用两人小夯以及四人大夯压实土方。岸上另有一批人在往河边担石块,准备给堤岸的迎水面垒上青石。
船在岸边停稳,应桃莺提裙跳了上去,熟稔地捞起树下的茶壶,给荣景瑞倒茶。
“之前桃莺对殿下说了些不敬的话,想向殿下赔个不是。”应桃莺举着茶碗到荣景瑞面前,郑重道,“殿下是希望桃莺以茶代酒自罚三杯,还是直接奉茶赔罪?”
荣景瑞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压下面上的一丝意外,笑道:“应小姐如此爽快,何必还为些小事耿耿于怀。”说完将茶饮尽。
“殿下要是真不生气,就叫我桃莺可好?”少女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男子,眼里带着光。
“桃莺姑娘。”
应桃莺抿唇笑笑。
太阳开始西沉,给她的面颊上渡了层红光,她对荣景瑞道:“府衙里和寺庙营区那边攒了一堆事等我爹处理,督管桥建之事可能会由我暂代两天,到时还请殿下多指教了。”
应桃莺的暂代说来就来,转天荣景瑞一到岸边工地上就看到男装打扮的城守千金。
她常随父亲各处奔波处理公务,对修建方面的事并不陌生,把现场指挥得有条不紊,户部增加预算的批条到位后,伙食水平立马改善不少,工兵们欢欣鼓舞,拱桥建设进展很快。
同样每日在现场的甘棠渐渐感觉出不对劲来。
荣景瑞身边的位置不知不觉被应桃莺挤占了,她和荣景瑞一起改图纸,对账目,一同进餐一同回府,甘棠从走在荣景瑞的身边,变成了落在两人后面。
这日荣景瑞在府衙别院里给马上要建的桥亭题完匾额,应桃莺凑到他身边围着看,满面笑容不住点头,对着刚劲苍浑的四个金字念道,“桃口永固”,再回头含情脉脉看向荣景瑞。
“难得休息一天,殿下说好的指点桃莺剑法的事不会忘了罢?”
“天天被你念叨,想忘也难。”
少女娇俏的笑着命院里的仆从去取剑。
“本王便不用了。”荣景瑞朝她比了比自己手里的折扇,“拿你自己的就好。”
应桃莺皱皱鼻子:“那好吧,我先舞一段给你看。”
仆从捧着托盘送来应桃莺的剑,是把女子常用的柳叶剑,剑身短而扁薄,轻巧好上手。
她眼波扫了下荣景瑞,灵巧扭身摆出起式“朝天一炷香”,接着剑芒挥洒,轻灵的短剑斜刺劈抹,使的具是冲杀凌厉的狠招。
荣景瑞沉色观看,两人离得不远,剑锋几次扫起他的发尾,他一动未动,站在原地表情不变看完。
“如何?”应桃莺功底不错,一套剑法舞下来只是微喘,收起剑充满期待的看过来。
荣景瑞勾出淡笑:“桃莺姑娘英勇果敢,心绪深远,非寻常女子可及。”
少女面颊透粉,仰头憧憬道:“听闻原门的小公子入宫多年,专门教导皇子们剑法,不知殿下可否教桃莺一招半式?”
府衙临水,别院内的几株晚桃仍半开着花,剑光舞动下,淡粉的花瓣飘洒,纷纷落在论剑的两人周围。
隔着树影和花影,甘棠站在廊下望着院里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离得很近的两个人。听到脚步声靠近,垂眸收起视线,向走来的人颔首:“应大人。”
应游朔从廊下的暗影里走出来,望着院内喜孜孜道:“舞的可真热闹。”
他应是一路走一路看过来,脚步带风,脸上笑容深刻,正好碰到一个可以一同探讨的人,由衷赞叹道:“瑞王殿下果然名不虚传,只是纠正指点剑式,还未自己上手,就显出不同的风范。”
初夏艳阳高照,荣景瑞站在桃树下挑着折扇轻点应桃莺的手腕,缓缓道:“剑即是手臂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刺剑便如同伸臂,不需想和看,自然就能取到你想要的东西。”
应桃莺认真点点头,又重复几次一直被纠正的刺推式。
两人虽然挨得近,荣景瑞却半点没碰到她。
应桃莺边练边说:“殿下说的桃莺好像明白点了,但感觉又没有抓住。这便是原门‘归心似剑’的剑意了么?”
荣景瑞划开折扇,不置可否笑笑:“还差得远。”
他站在应桃莺的身侧,从廊下看过去,错位的角度就像两人正紧紧依偎着。应游朔偏头找个话题与甘棠闲聊,像避讳女儿闺中秘事似的,问的话却像在试探。
“殿下丰神俊朗,却听闻还未立妃呢?”
甘棠点头答:“不错。目前只有一位侧妃和几房妾室。”
“听说侧妃是筱监使的千金,筱大人司掌武器兵甲,想来筱侧妃也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英爽之人了。”
甘棠迟疑片刻,应声道是。
应游朔捋着胡子道:“这么说,和小女是一类人呢。”
应桃莺在太阳底下练出一头汗水,怕味道不好闻,便收起剑不肯再练,手上却缠住荣景瑞的袖摆。
“殿下再讲一点嘛,天下人人想学的绝学呢。可惜偌大的原门现在人丁凋零,上到掌门下到仆人几乎全都避世,想学也学不到了。”
荣景瑞不紧不慢摇了下折扇:“既然是绝学,怎么可能一两句说清。简而言之,‘归心似剑’便如其名,最重要的是心念。”
应桃莺嘟嘴道:“心念听起来虚无缥缈的,有没有什么实在的招式可学?”
荣景瑞一听即知她没有听进去,摇扇笑了下:“招式倒是也有,乃是为了配合心念修行,敛意合息,凝气破气之用,方才已经教给你一招半式了。”
廊下的应游朔见两人相谈甚欢,笑得欣慰。他自见到铁甲断手的那晚就知道传闻不虚,这位瑞王殿下的确是下任皇位的不二人选。见到本尊后愈发折服,哪怕对方不及自己年龄的一半,但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气度与魅力,让人心甘情愿听他的调遣。
他像自言自语,又仿佛情不自禁对旁边的人说:“筱侧妃是军器监监使的女儿,我们桃莺与之相提并论确实是高攀了,不过……”
他望向院中如身旁花树,朝气灿烂让人移不开眼的一对壁人,一个煊赫威严,一个秀美飒爽,叹道:“真是般配啊……”
和他望着一个方向的甘棠想说,大胆率直的英气美人正是殿下欣赏的类型,可紧抿的唇线却难以松开,最后只能出神地点点头。
的确般配。
应桃莺听到荣景瑞的话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眼,显出了些符合她年龄的娇憨,随即敛色,半垂下视线,轻声问:“如果桃莺还想学,以后该怎么找殿下呢?”
她低着头,没看到荣景瑞也收敛笑意,沉声道:“等本王回宫后,一墙之隔犹如万里,确实难了。”
应桃莺没听到期待的回答,抬起头,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色瞬时涌上来,向荣景瑞靠近一步,大胆说:“事在人为,如果想见距离又算得了什么?桃莺愿意与殿下一道回宫!”
情急之下,她喊出的声音不轻,檐廊里的人也都听到了。应游朔面露惊讶,替女儿捏了把汗,慢慢又浮上些赞许。
荣景瑞似乎没有多少意外,面上仍是一贯的沉稳,正色回望她,没马上回答。
他沉下脸,与生俱来的贵傲和威严便让人心生胆怯。应桃莺面色微红,双眼里荡着波涛,却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半晌,荣景瑞平静开口道:“你可知道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
应桃莺正要接话,荣景瑞又道:“宫里的人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应桃莺双眼睁大。
荣景瑞继续道:“‘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1)。后宫佳丽三千,你可受得了只成为其中一人?”
少女咬紧下唇,冲动之下似乎从未深思,不甘却又无法反驳。
“你本该是肆意江湖,潇洒快活受尽宠爱,不该被圈在幽深宫阙里只盼一人的垂怜。情爱一事,落到实处仍要一日一日的过,能朝夕相对两情相悦固然极好,但如若不能,一时一刻便都是煎熬。”
荣景瑞合上折扇,不知不觉走远了两步。应桃莺愣忡望着两人间空出的距离,眼里逐渐漫上水雾。
荣景瑞原地站着,没有上前哄她的意思,也没再说话。
别院里突然静得只能听到鸟叫。应游朔勉强笑了下,讪讪对旁边的人道:“府衙里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先走一步了。”
甘棠也愣忡地呆望着,闻言方回过神,低头回礼。等城守走远后,视线又回到院中的男人身上。他身边的少女已经跑远,只余一个掩面的背影匆匆跑向对面的廊道。
荣景瑞收起折扇,转头望向树影花影后的檐廊,仿若隔空与廊下的人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