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倒塌(三)
宁正业苦笑着,权当郑锦是在说一句十分普通的恭维。不管眼前的郑锦是不是自己儿子请来的,方正都是曾经的老朋友,关系也不差。只是宁正业没有想到,已有多年没见的朋友,竟然会在宁家困难的时候站出来,虽说目前没有给出实质性的帮助,但好歹也是表明太多,不像某些整日见面、嘻嘻哈哈的好友,一到关键时刻要不就没了影儿,要不就装作不认识。宁正业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老友,仔细打量过后,心中一叹,只觉对方老了许多,随即他又侧头瞧了瞧镜中的自己,竟也是如此。仅仅是这几日的时光,仿佛苍老了几十年。他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前些天周家对宁家进行了经济封锁,还有那寺庙的事情,现在信徒不工作,周家方面也不肯放出钱财。仅仅是几天的功夫,宁家就已经撑不住了,目前是摇摇欲坠。宁家一家子人,过得实在是不尽人意,家里面有点价值的东西都卖出去了,还是不够,前些天还找斐家借了点钱。还好这些年与斐家的关系没有闹僵,对方也是大度,愿意出点钱,并表示限期可以延长很久,直到宁家恢复过来,在还也不迟。说起来也真是,当年我就不该和斐家分庭抗礼,选择了周家。如今落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我没有想到的地方。直到现在,我还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向来好好的周家,怎么就发癫了呢?郑锦,你住在城里面,还是书院的名人,知不知道一点消息?”
郑锦冷冷地笑着,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落在身旁的方桌上,愤恨地说道:“那个周家,真是该死,这些年越来越壮膨胀,都不满足坐望天城独一挡的家族了,简直就是想谋权篡位,坐上城主的位置。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好了圈套,我们钻了进去!那个斐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面上是望天城三家下面,实际上是周家的走狗。你宁家的事情就是斐家提出来的,他想要把宁家吞并,成为镜笛镇的最强家族,之后再慢慢地搞垮何家。亏你还说斐家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就是别人家的走狗,他们预先坐好了一个大圈套,一个大阴谋,现在全被书院打听出来了。”
宁正业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看不见丝毫的血色。要是如同郑锦所说,那宁家先前押给斐家的那些土地,岂不相当于拱手让人?他大喘了两口气,双目死死地爹盯着郑锦,仿佛要看出个明明白白,问道:“什么?大阴谋,难道这次发生的事情,早就在周家的算计之中?”
郑锦叹息一声,无奈道:“岂不是?所以不是运气坏,而是太老实。”
宁正业的眼珠子向上一翻,额头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下巴上的月牙须刷刷地抖动了。他不能不相信郑锦的话。这一切的一切,来的都太过于巧合,巧合地不像巧合。当了这么多年的宁家家主下,向来是他对着那些啥也不懂的农民、信徒下套、画大饼,岂不料这回对方演了一把“请君入瓮”“暗渡陈仓”的戏子。他伸手抚摸着下巴,擦去额头的汗水,勉强使脑袋冷静下来,略带哭丧的望着眼前的老友,说道:“那、那我这半世的努力,宁家世世代代的努力,难道就要付之东流了吗?难道这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做马?”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多年不见的泪水仿佛在此刻聚集,匆忙了整个眼眶,其中还夹着淡淡的猩红,双目瞪得无比巨大,好似那即将要喷发的火山,嘴上依旧愤恨悲苦地宣诉着:“好不容易赚了几个钱,来的真是不容易。那些乡下人太逆天闹着脾气,作事拖泥带水,好像我欠了他们工钱似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这些年好不容易盘到一些天地,结果这下子又来了个周家,落入了圈套里面,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郑锦,我不是霸道的人,全是那乡下人不识抬举,每次下乡讨租,他们都是短给个半升八合,拖拖拉拉的,不肯交钱。我也没有带打手去,只能用水磨工夫,可是那些人不理解呀!不晓得现在宁家的困境。还有那一个个信徒,平时倒是能够,现在啥也不是,全也劝不动,无论如何说话,那是一点用都没有。”
宁正业再次猛猛地喘了一口气,打算继续往下说,郑锦看中了,赶忙插嘴,“这些东西还谈它干什么?现在我就想问你一句: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周家还是三大家族?”
事实上宁正业就是在等着郑锦绣的这句话,毕竟无事不登三宝殿,郑锦来此处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微微收起了几分情绪,说道:“要是知道现在的下场,我肯定不会选择周家。至于三大家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实在是不好评价。他们都是站在城市顶端的家族,俯瞰着山下,将我们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如果回到几十年前,我大概还是会选择周家,依旧逃不掉如今的命运。我是十年宦儴,付之东流。老实说,我现在是害怕得很,恐怕以后就算是起来了,也不会再去触碰那些乱七八杂的东西。至于那些钱财,我宁愿放在家里面,被那些农名抢了去,被老鼠啃了去。”
他嘴上还在说着,脸色也是面如死灰,看不见任何血色,白眼球上的血丝一根根地显露出来,棱次分明,嘴角的肌肉也是时不时抽搐。
郑锦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了抓头皮。
过了一会儿,宁正业使劲地抬起手,重重地在方桌上拍了一下,“都是一群吃不饱的狼,给了他好处,就想着要更多的好处,野心十足。这种人,死了最好。”
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将几日积攒的怒气全部倾泻在这一句话上面,方桌被拍得啪啪地响动,随后便是劈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久久不能散去。
过了一会儿,郑锦才将头上那顶貂帽缓缓摘下,露出亮晶晶的头颅,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帽子,浅浅说了几句话,声音很小,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且每说一句,都要对着帽子吹上一口气。某后,他掏出一张手帕来回扑打了几下,油光的圆脸上渐渐显露出几分笑意。
而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的宁正业又是一声长叹,感到自己越来越不中用了。
郑锦最后将帽子上的一丝灰尘吹掉,脸色郑重地问道:“正业,你想不想翻本?”
“翻什么本?”
宁正业猛然挺起身子,略带惊惶的反问。先前他是有想过这一点,不过刚刚怒气涌上心头,导致现在脑海中的画面还停留在那些萎靡不振的信徒,不肯交租的农民,以及甚是可恨的周家。
郑锦笑了笑,“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自然就要从什么地方赚回来。”
宁正业皱了皱眉头:“嗯?你是说钱庄?”
郑锦点头道:“自然,难道你灰心了?还是不敢?”
这下宁正业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当中。近些天的事情,让他有些看清楚了钱庄里面的深浅,那简直就是个看似平静的深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而且目前周家做好了一个圈套,就等着他一步步钻进去。
但是另一边的郑锦忍不住,拉起一边的长戒尺,在地上先画了一个圈,而后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使劲地朝着圈中心戳了两下地板,大声嚷道:“得!等!正业!我看你是一个跟头栽进去,整个人都糊涂了,爬不起来了。——正是因为对方设下圈套套路我们,才要继续迎难而上,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业!要是你就真的放弃于此,那就是如了周家合斐家的愿望,以后彻彻底底没了机会。这次我们城主府和书院已经探到了不少周家的消息,虽然不够核心,但也能几分把握。”
宁正业微微抬头,艰难开口:“郑锦——”
郑锦抬手打断了宁正业的话语,“你不要说,听我细细说!圈套是周家安排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周布置。你知道这次的才俊大会吗?它最开始就是周府新管家提出来,说是要与城中三大家族共同出资,一齐发掘人才。后来等到真正出钱的时候,周府新管家却是周家不打算参与了。这项目都进行到一半了,中途放弃也不好,于是三大家族和城主府多出了几份钱,将活动进行下去。可是后面离开赛还有半天,周家家主就愤愤找上城主府,说比赛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周家。城主与王学士像老周解释,但老周义正言辞地说周府根本没有什么新管家,说城主府单纯是想孤立周家。不出半天,周家就宣布封锁了名下几个家族的财产,其中不仅有宁家,还有其它镇的大家族。这个周家也真是离谱,玩这种耍赖的招式。不过我们会钻狗洞,若是探得了他的秘密,正业,你说我们还会翻不过来吗?”
郑锦说道这里,瞧了瞧四周,脸上十分满意,晃着脑袋,双手在方桌上猛然一拍,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双眼微微眯起,抽到了宁正业的耳边,正打算要说些什么,却见宁正业皱着眉头问道:“这个狗洞可不钻,老周他可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
郑锦笑了笑:“然而老周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用女人的圈套套进去,保管老周逃不出来。”
宁正业也跟着坐在长椅上,眉头皱起,心中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依旧应和着郑锦的笑容,说道:“哈哈哈,正是好主意,好计策!正是十年光阴,一别再见,令人刮目相看。郑兄,以后得了红利,可不要忘记我。”
郑锦脸上的笑容止住,严肃地说道:“不能这样说,正业,这件事情还需要你的帮忙。”
这句话落在宁正业的耳中,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他的脸色骤然变换,心中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生气。——再不然,就是害怕。总之,心脏在砰砰地跳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迷茫地等着郑锦油光的圆脸。他看见那圆脸儿摇了摇,张开大嘴巴将舌头一张一吐,紧接着便是密如暴雨的话语,“外边人都说老周精通此道,其中有传言,说老周只喜欢两样东西:一种是钱,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老周也是如此。另外一种是女人,老周似乎更加看重这项,专门在城中开了一家馆,每天都要走进去看看。而且听说,老周很是厉害,无论是怎样的女人,只要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货。那家伙尤其喜欢原生货。要勾上他一点也不难,只要”
郑锦的话语骤然停顿。
宁正业立刻站了起来,慌忙地问道:“只要只要什么?”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样。”
郑锦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的话语声音很低,但是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宁正业喉咙间仿佛被一只大手掐住,发出了“呃”的一声,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不知不觉中又落到了长椅上,眼光落在面前的老朋友的肥胖脸上。
但是郑锦却是向前进了一步,“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你怕不成功么?放心,书院给你做担保!正业,有这样一位好姑娘,福气不小啊——”
“郑兄”
郑锦继续道:“而且只要这件事办好,以后的文章多的是呢!无论是文做,武做,用老式的,亦或是新式的,都可由你挑选。——说实话,在做生意上我可能不如你,但是摆仙人跳,放鸽子,你可就不如我了。”
此时太阳光突然躲了起来,厢房中显得很黑暗。女人的碎笑声从楼上传来,还夹着潺潺的放水声。从外面传来的则是小贩们叫卖叉烧包,馄饨面。
只有宁正业悄无声息。
郑锦侧过脸去看对面的镜子,里面宁正业犹豫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宁正业脸上的皱纹是似在抖动,稍稍犹豫之后,定眼瞧向郑锦,抿了抿嘴唇,声音略带颤抖,“郑兄,你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说正经话的好。你说用女人可以谈到老周的秘密,但是着具体怎么探呢?郑兄,你是足智多谋的。”
郑锦不回答,眉毛一挺,放声大笑。他看透了宁正业心中的那点小算盘,他知道自己说出的事情已经打动了对方的心,不过是在面子上不好承认罢了,才说了这样几句话。郑锦笑了一阵,站起来拍了一下宁正业的肩膀,“正业,不要谦虚,你可不比我差多少,斟酌着办便是!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