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倒塌(一)
寺庙主持的风声下,压垮了许多本地的大家族。作为信徒最多的地方,镜笛镇受到的伤害颇为严重,尤其是这些年刚登上第一宝座的宁家。那位狭长脸、月牙须,年近五十多岁的宁家家主宁正业,一跤跌的厉害。
数年前,凭借着何家外出的势力弱,宁家抓住机会,软硬兼施,从何家的手中剥夺出来一些田地,还有一部分产业,诸如:丝业,茶叶。如今天道轮回,寺庙主持的事情引起了广泛关注,平常那些信徒干起活来还是活力十足,口中时不时念叨两句佛经,算作是给自己心理上的鼓励。一天下来,那些信徒都不带多少休息的时间,着实是能干的人才。正因如此,宁家也是抓住机会,将原先的人逐渐替换成信徒。可自从不久前寺庙中的住持被确认为妖邪之后,信徒仿佛一下子找不到东西南北,整日萎靡不振,躲在家中不肯出门。无论是加钱还是劝慰,都没有半点作用,这让宁家下面的产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祸不单行,不知怎么的,望天城周家的钱庄突然宣布不允许宁家在钱庄中取钱,着实是一道惊天霹雳,打在了宁家的头上。宁家是有钱,可是大部分都在钱庄当中,只留有一小部分在家中,周家突然搞这一出,简直是断了宁家的后路。还不止于此,为了维护庞大家族的生活开支,宁家不得不卖出一部分田地和产业,而有能力买得起的自然是何家和斐家。这两家好似达成了共识,最初都不愿意买走宁家的田地,迫不得已之下,宁家将价钱一降再降,直到很低很低的价格,才被两家卖去。当年从何家手中剥夺的,如今加倍地回到了何家的手中,属实是赔了老本。另一边宁家陆陆续续派了许多家族中有排面的人去同周家讲道理,传来的净是些丧气的玩意。城主府也派人去过,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宁家又不敢同周家撕破脸皮,毕竟对方势大,宁家在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望天城有两家钱庄,可是双方势同水火,当年宁家已经站在了周家一面,现在想改变站位可不太容易。
刚上家主之位的时期,这位宁家家主便凭借着强硬的手段,在小镇平衡的时候,率先打破僵局,趁着苏家的逐渐衰落,直接给了苏家当头一棒,抢走了原本属于苏家的所有资产,将苏家打落到了谷底,甚至如今都是一蹶不振。心思缜密的宁家家主,还花了不小的价钱,封住了镇中人的口嘴,将任何不利的消息完全扼杀。也就是不到两年的功夫,宁家的田产增加了三分之一,资产更是翻了一番。但他此时新接纳的爱宠也替他挥霍的可观,并且有一位十分能干的年轻姨太太,宁家家主的精神是大不如前。所以如今周家的封锁、信徒的萎靡,以及何家的报复,如同巨浪,一股股地涌来,着实是把宁正业打得有些头昏脑胀。
现在他坐坐在这里看似安然无恙,但也不能老吃本钱。虽说家族中还有一部分不小的资产,但是长此以往,那近千亩天地总会吃空。可这年头可比不得从前,镇中有点模样的鱼儿早就被搜刮殆尽,剩下的要不就是小鱼小虾,要不就是很大的鱼。小鱼填不饱肚子,大鱼又吃不下去,宁家的处境着实是有些尴尬。如今看来,除非周家那边肯松手,否则这场劫难是渡不过去。
太阳光透过了一排排竹帘子,把半间厢房染上了黑白的条纹,宁正业躺在竹制长椅上面,半边脸颊暴露在阳光之下,上面的皱纹一闪一闪,如同一条条斑斓细蛇,发出来了丝丝的响声。他的左手握着一个装着白水的茶杯,右手翻阅着他的账薄,眼睛上下耷拉着一坨坨皱起来的皮肤,将一双眼睛挤压成一条缝隙,叫人瞧不见里面的浑浊一片。他缓缓地将头转了个方向,大口地喘气,微微合上双眼,抬手把茶杯递到嘴边,浅尝一小口,然后放在了一旁的方桌上。镜笛镇的中有茶无酒,镇中人也都是喝茶不喝酒,因此茶叶贸易是镇中的一大特色,外面的山上也是漫山遍野的茶树。不过大部分茶叶产值都掌握在镇中三大家族手中,其中宁家更是占据五成以上。可即便如此,这位宁家家主仍是喝不上一口茶水,只得浅浅品尝无味的白开水。
太阳的角度微微倾斜,光影洒落在正业右手账薄上面,光影的水浪纹一晃一晃的,似乎账薄上的那些字都在跳舞了。宁正业没由来地心情烦躁,强行将手中的账薄一合,丢到一边,站起身来,踱到厢房后面朝着外面的红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前些天还是享福的有钱人,今天却变成了穷光蛋,而且还没有半点好转!是他的问题么!他抵死不会承认!——“天知道是谁的问题。”他又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面说道。然而确实如此,近些年来他是没有半点得罪周家,对方干嘛就无缘无故锁住了他的钱财?而且向来公正廉洁的城主,好像也不像往常一般。至少他派人去城主府找了好些回,却是没有半点结果。宁正业紧皱眉头,总是不明白。他现在只恨当初没有果断出手,让钱财掌握在了别人的手中。若是当初自己建了个钱庄,或许就不会如此了。想了一会,宁正业无奈地笑了笑,即便是当初出手了,肯定也是无济于事,那会儿有好些钱庄,现在都被那两家吞并了 。
兀地一声沉重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宁正业全身一跳,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接着就听见一系列细细碎碎的声音,很是惹人心烦,足足持续了几分钟,那一定是那位姨太太回来了。这些天宁家出了问题,他倒是心急如焚,而那位姨太太却是悠然自在,好像早有预料,找好了退路,整日晚上大半夜回来。至于在做些什么事情,宁家家主心中自是清楚无比,不过眼下情况紧急,分不出心里来对付。饶是如此,每当听到姨太太回来的琐碎声音,他心中依旧不是滋味。有时候他想过去阻止,不过一想到那个骚娘们的模样,他就停下了思绪,毕竟能让那个骚娘们看上的人,可不会是简单人物。
宁正业挪开脚步一个转身,脸上的月牙胡须唰唰地抖动。他心中一股怒气再次涌上心头,然而原地踏足几步,又停了下来,心中收拾姨太太的想法也一扫而尽,毕竟对方身后可还是又不少姊妹的,那些也不是好惹的玩意。他咽下了一口口水,随手拿起桌上了一本书,名为《治家格言》,嚷嚷地读了两句。
哒哒的脚步声咯咯地由门外传来,在厢房门边忽然停止。片刻之后,门随即荡漾而开,翩然走进来一位少女,也是一张稍微显得狭长了些的脸颊,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依旧挽起的一头秀丽丝发, 将那有些狭长的“病”完好地掩盖住了。只可惜身上是厚重服饰,重重地压着,显得有些臃肿。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少女身上的那浮动的波澜,看起模具大小,已是胜过了很多女子。这样的一个可人儿,若是去了这一身厚重服饰,换成轻薄飘飞、或是衬托身形的长袍,再将那藏在衣服下的白皙大腿尽数露出,定然是会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少女看见宁家家主满脸郁闷地望着手中的《治家格言》,稍稍地愣了一下,在门边站住了,但没过多久便露出笑容,说道:“爹,我想出去看看。”
宁正业骤然转身,瞪大了眼睛。
少女不敢直视着眼前的父亲,只好把眼睛对着地面,犹豫了一会,才扭扭捏捏地说道:“就出去玩一会,很快就会回来。你可以叫那些侍卫跟着,不会有事的。”
她忽然有转到了桌旁,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同时瞧到了桌上的剩下的半杯水,问道:“爹,这白开水喝着有什么意思呀?”
宁正业耷拉着脸庞摇头,慢慢地走到女儿身旁,劝慰道:“璐儿,最近家族里面发生了一些事情,爹爹现在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而且这些日子外面实在是不安稳,连那山上寺庙的和尚都敢杀,可是危险的很。家族里面那些侍卫都是拿钱干事,当下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钱,周转不过来,很容易出现意外。你先好好地待在家里,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
宁璐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厢房做出请求,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再次开了口,嘀咕道:“姨妈就能天天出去,还是大半夜回来,也没见得出什么事情。”
她偷偷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着了宁正业脸上一红一紫、来回变换,随后又浮起来无可奈何而惶恐的神色。宁璐也不知道父亲心中到底是何意,只得没由来地加上一句,“喛,大家都能出门,凭什么就我不能出去?”
宁正业勉强笑了笑,“等当下的事情过去了,再说,好不好?”
大抵是知道出去的事情已经没了戏,宁璐先前的突如其来的勇气骤然间消逝一空,低着头淡淡地哦了一声,手指间了无甚事地摆弄着衣角,透过竹帘的阳光好巧不巧地照在衣服上面,随着宁璐的摆动,照射在衣服上的阳光一闪一闪,透到了宁正业的眼中,只觉得十分刺眼。而宁璐似乎并未注意到,抿着嘴唇,很是失落地离开了厢房。
直到宁璐没了影儿,宁正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宁璐身上的衣服是以前宁家一位非常好的纺织娘手中生产而来。不过如今那位可不再是纺织娘,身份直接跨越了无数个等级,成为了镜笛镇镇长的妻子,放在现在也是十分受宠。甚至于先前那位比较有作为的镇长,也被那个纺织娘治的服服帖帖,不敢违背妻子的命令。虽说宁正业不明白镇长究竟是如何会看上那样一个人,但是宁正业清楚,如今的镇长妻子在宁家当纺织娘的日子,过的不是很好。在对方当上纺织娘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让镇长打压宁家,还好对方终究是个娘们儿,手段并不是很高明,宁家都能扛下来。不过终归是觉得有些烦人,宁家便每年会在对方寿辰当天送出一些礼物,以此来破财消灾。算算时间,再过几天就是对方的寿辰,如今宁家还没准备礼物。现在宁家是没钱,但更重要的是宁家很脆弱,要是那位镇长妻子发难,更是雪上加霜,为此,宁正业不得不想办法凑齐一些好东西,送给如今的镇长妻子了。
可是送些什么好呢?宁正业挠着头皮,在房间中来来回回不停踱步,绕着厢房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想不出来好的对策。宁家里面有些价值的东西基本都卖出去了,现在宁家的财力也买不起什么珍贵的东西。忽然,宁正业脑子冒出了一丝灵光,脚上步伐飞快,小跑到方桌边上,坐下来提起笔、展开纸,用着洋洋洒洒的字迹写着些东西。他的打算便是放在那位在书院读书,还拜了王学士为师的儿子身上。前些日子宁正业也寄出去了几封信,想让儿子凭借着与王学士的关系,多帮家中解决一些困境。其实最开始宁正业是想让宁秀文请城主出面,解决宁家与周家的矛盾,但是宁秀文回消息说周家很是固执,城主也没有办法。不过好在,宁秀文寄回来了不少银子,暂且缓解了一些紧张的局势。如今宁正业又想到自己的儿子,毕竟对方是书院王学士的徒弟,怎么样也会有些珍藏的宝贝。
正当宁正业写完,打算仔细观摩一遍时,门外传来了一阵稀碎的声音,不等宁正业过多反应,厢房的门应声而开,宁璐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带着亮纱小帽的男子走了进来。“啊,是郑先生来了。”——宁正业仿佛是对他女儿说的,一面就起身迎过去。眼前这位可是望天城书院中人,地位不低,或许是他儿子请来帮助宁家的。
可是不等宁正业开口询问,郑锦便笑呵呵地说道:“宁家主,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好福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