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罪人
十余年间,这位望天城城主不曾踏足镜笛镇,再次踏上,凭借着一身朴素布衣,以及沧桑的面容,即便是混迹在茫茫人海中,亦无人可以发现,不会有人想到那位穿着布衣,头发发白的老人,就是望天城城主。
今年是这位城主在任的不知道多少个年头,唯有大略地记着是几十余年。不出意外的话,望天城很快会迎来新的城主,少则一年,多则三年。
望天城城主先是去了寺庙前,带着瘦弱的身子挤进了茫茫的人群,之后迟迟不肯向前一步,仅仅是随着人群挪动两步,防止碍到别人的路。这位城主也不曾进寺庙,自然也没看那两具安详的尸体。
他们,笑着死的。
在人海中略微听上几句话,城主退了出去,寻到马路边上,招呼了一位车夫,上了车。临行前,他看了一眼寺庙外面的角落,以及某处小巷的拐角。
这位城主拉上了帘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镇。
马车一路向前,在街道众人的目光中,离小镇的出口越来越近。不过在路过小镇镇口时,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一道人影窜了出来。而马车重新加速,朝着城中走去。
这位城主露出了笑容,紧接着拍去身上的灰尘。
很快,一人从旁边走出,“城主。”
望天城城主点头道:“王学士,怎么样?”
那位被称作王学士的老人说道:“具体原因还没有查到,目前只知道那两位和尚死得很安详,身上不存在任何伤痕,死因暂且不明。我认为不是城中人的手段,极有可能是外地人。”
望天城城主道:“这些天,来的客人不少呀。”
王学士说道:“何家的七八个人,可以确定。小镇中有传言,说是来了位道士。除此之外,城头的守军报告,有位身份不明的人进来,衣着富贵,身份应该不简单。”
望天城城主疑惑道:“平时都没有人关注望天城,怎么这几天,有如此多的客人,望天城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学士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清楚,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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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老人所说不假,持剑女子找到了那处香火之地。
稀碎的瓦片散落在地,其中穿插着点点小草,小路已被尘土瓦砾掩盖。而在小路边上,仍可见一小队灰尘,还有插在泥土中未曾燃尽的香火蜡烛,不过已经被雨水浇灭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持剑少女瞥了一眼地面堆积的灰尘,踢了一脚,灰尘变得稀碎。
与此同时,破败的房屋中,响起一阵声音,“小姑娘,踩人香火可不是好习惯。”
那股声音萦绕在四周,东南西北,不知说话人在何处。
持剑少女脸色肃穆,手中力道加重了三分,紧紧地握住长剑,一双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环顾四周,随着声而动,企图找到那位说话的人。可是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屋前屋后都看了一遍,持剑少女还是未能找到那位神神秘秘的说话人。
持她再也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是何人?”
地面碎瓦之下,一张符箓骤热飞起。随后四面八方,皆是如此。那股声音再次传来:“就让你尝尝,这座阵法的厉害。”
空中符箓骤然亮起,犹如烈日焚天。
少女持剑而立,脸色肃穆,手中长剑已出鞘半数有余,散发出淡淡的亮光,剑锋已死对准眼前符箓。
少女后撤两三步,脚尖点地,长剑出鞘,骤然暴起,好似大海波涛。剑光犹如千重巨浪,一重盖过一重。即便是那空中亮如烈日的符箓,也得退却三分,否则便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剑光刹那,空中落下十余个大大小小的火球,正是那些符箓,渐渐燃尽,化为了尘土。
而剩余的符箓迅速退去,先前的说话人渐渐显露在符箓后方。
是一位道士。
道士拱手说道:“原来不是那人,多有得罪。”
少女默不作声,手中长剑已然归鞘,眼眸却是犀利地盯着道士,好似能看穿万重山峦。
道士再次说道:“姑娘,实在对不住,贫道也是有难在身,不得不警惕一点?”
持剑少女问道:“何事?”
道士解释道:“先前小巷中来了两位高人,也不算两位,其实就是一位。他们武功高强,境界更是不低。而且蛮不讲理,二话不说就是对我出手。贫道实力不济,只得逃走,可是他们紧追不舍,贫道使出了家底子才摆脱他们,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才在此处设下阵法。”
持剑少女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可道士脸上却不淡定了,深深皱起眉头,指尖微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持剑少女身后,严肃道:“她来了。”
先前降下的符箓再次升起,四方八方为其,暗暗形成阴阳两仪之阵仗。不过却是少了点睛之笔的阴阳,因为有几张符箓,毁在了持剑少女的手中。
而持剑少女自然也是察觉到,心中有些愧疚,打算帮帮道士,这时天边突然传来一句,“小小道士,竟敢谋害山上僧人,正当我生民殿不在吗?”
持剑少女顿了一下,手中力道卸去一分。
对方竟然是生民殿之人?道士是杀和尚的人?
这一切,好像合理,但又有些奇怪。
便是持剑少女思考的刹那,空中亮起一道白光,如流星坠月,斩落了半边天。而道士布下的阵法,因为少了点睛之笔、关键之处,便如兵败如山倒,瞬间爆发起一阵光芒,然后落幕,整个阵法不复存在。
道士后退数步,“生民殿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
空中一袭黑衣落下,戴着帷帽,闭着双目,正是昨夜的黑衣女子,而另一位男子,不知道去了何处。
持剑女子站在两人中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黑衣女子神身形一闪,瞬息间掠过持剑少女,长刀挥动,斩出一道寒光。
站在不远处的道士,并未作出任何动作,只是叹息一声,好似无能为力。
刀光,并未落在道士身上。
持剑少女出手了,她的剑,挡住了黑衣少女的刀。
她缓缓说道:“有事,慢慢说,不急。”
黑衣女子闭着眼的双目落在持剑少女身上,嘴角微微勾起,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一步。
身后的道士却不是这个想法,趁着两人交谈的时间,也不知道用了何种术法,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
黑衣女子淡淡地说道:“他跑了。”
持剑少女迅速回头,可是无济于事,看见的唯有地面上滴落的点点血迹。
黑衣女子的声音很清冷,像是在质问,“这下怎么办?”
持剑少女犹豫了片刻,随后答道:“我去追。”
只见少女转过身子,将长剑系在腰间,看着地面上延申的血迹,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脚上发力,踏碎了地面上的碎瓦,整个人越至空中,沿着破旧房屋的屋脊,朝着道士逃跑的方向追去。
黑衣女子笑了笑,盖过手掌的长袖中,几根银针发出淡淡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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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道路纵横交错,小巷子与小巷间也是四通八达。落秋走的是条小路,凭借着在此处三个月的生活经验,还不至于走错路。
小路很僻静,但是很快。
那位扫地老人的家中房门紧闭,落秋缓步走到门边,手掌碰到了大门,略作沉吟,落秋收回手掌,微微握起,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门内传出来一个略显稚嫩呢个的声音,“谁呀?”
落秋愣了一下,答道:“祈爷爷,我是落秋。”
一片沉寂
站在房门口徘徊的落秋有些无奈,门内的那位回完话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再做些什么。落秋靠在了墙边,脑海中回荡着对方的声音。那位扫地老人是有个孙女,具体名字、具体样貌不清楚,不过待在里面的应该就是她。
爷爷生病了,她回来照顾。
很正常。
也不知等了多久,关闭的房门才缓缓打开,略显稚嫩的少女探出个头,左看看右看看,喊了声,“有人吗?”
而落秋早就站累了,改为蹲在墙角,恰好在少女的视角盲区。不过落秋听闻对方的话语,迅速站了起来,拍去屁股上的灰尘,活动活动手臂,开口道:“我在这里。”
瞧见落秋如流苏般下垂的长白发,少女双手一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怯懦地说道:“你你就是落秋?”
落秋有些无语,给了个白眼。
少女如同耗子见猫,尖叫了一声,直直地推到墙角,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白发少年。
与此同时,门半开的房间中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是不是落秋呀?”
少女心中一急,喊道:“爷爷。”
落秋不紧不慢地说道:“祈爷爷,是我,落秋。”
房中再次传出声音,“小梦,快带落秋进来。”
少女也不管落秋,直接跑进来房屋,扑到床边上,带着哭腔说道:“爷爷,您别说话了。”
而落秋跟着少女,缓缓走进了房间,里面很古朴,也很干净。那位老人躺在一张老式大床上,身上改了两床单薄的被子,此时正侧着脑袋望着少女和落秋。房间中荡漾着淡淡的喘气声,不知是鼻子发出的,还是嘴巴发出的,总之出自于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
看起来,奄奄一息。
落秋心中有些郁闷,哽咽地轻唤了一声,“祈爷爷。”
不料老人却是说了句,“我是罪人。”
听闻此话,扑在床边的少女忍不住哭出了声,不断说道:“爷爷不是罪人,不是爷爷不是罪人。”
落秋的脑袋还是清醒无比,瞧着老人,微微皱起 眉头。
老人的事情落秋听过一些,大多只是与打扫大街有关。不过平时在街道上,老人通常会选择人少的时候扫地。偶尔见到两次老人在热闹大街上扫地,那是老人十分地突兀,不是服装原因,而是大部分路过的行人都会瞥一眼老人,带着厌恶的眼神。那种眼神,犹如当初苏云看萧小云离去一般。
对于路人对老人的眼神,落秋一直以为是因为老人身份地位低,只是个毫不起眼、脏兮兮的扫地人。今日听闻老人说出这样一句话,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兴许是恢复了些气力,老人又蹦出一句,“我是罪人罪人。可是小梦不是呀。小梦,小梦”
那位被老人称作小梦的少女,又靠近了些,站在老人眼前,说道:“爷爷,爷爷,小梦在这里。”
落秋缓缓说道:“要不要找个大夫。”
其实,落秋心中清楚,老人这个情形,无论何人来,都是回天乏力、无济于事。不过落秋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继续道:“小秋,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那天晚上枣树的事情,我全看在眼里。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有罪,但是小梦没有罪。如果那一天我死了,希望你可以照顾一下小梦,给口饭就行,其它的她都会做。”
落秋沉默不语。
老人还想继续说下去,不过床边上的小梦却是哭喊道,“爷爷,你别说了,别说了。”
对此,老人只是轻轻地推开了少女的手,之后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我也知道这种方法不对,可我也没有办法了,没有路可以走。床下边的角落,有个盒子,里面是我这些年攒着的家当,算是报酬。”
这该如何是好?
落秋又是一番沉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会的。”
先答应下来再说
老人再次喘出几口气,“谢谢,谢谢”
之后,老人缓缓闭上了眼,再也没有说话。
少女大喊道:“爷爷?爷爷。爷爷!”
春风透过窗户,吹进了房中,静静地,悄悄地,将那具灵魂,带到了天上,带到了地下。可那微凉的春风,永远也带不走声声哭泣。
寂静,也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