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染墨
阿橙并不是个贪吃的,却是个特别爱新鲜的。一桌子点心,总有些是她猜不出味道和口感的,忍不住捡好玩的尝了尝,待吃的渴了,桌上的茶水还是热的,就又喝了一些。吃饱喝足,阿橙傻眼了。
因着她方才喝了太多茶水,免不了生出些内急,而这后室虽有净房可供使用,但是……
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战战兢兢进去,心惊胆战,只怕万一有宫人闯进来,发现她原是个假的男人。幸好,这里安静极了,也并无宫人进来伺候打扰。
坐回桌旁想了想,还是回到书房,打算做出一点成绩来,待被严帝召见,才好讨点他的好感,借机坦明了自己是女儿身,恳请了出宫,继续过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
说干就干,阿橙在书房内转悠了几圈,理定了章程,在书案上放好笔墨纸砚,打算先把有哪些种类的书籍类目列下来。
小的时候读书,听夫子说过,天下的书,可按照班固的《七略》分为六略三十八小类。而这房内的书籍,按着阿橙的翻看,以数术为主,又杂乱了点别的。
阿橙于是裁了几张纸,在上面开始写下自己拟定的分类。
“历……谱……”
两个歪歪扭扭如同遭了灾的字,显现在了纸上,冲着阿橙龇牙咧嘴。阿橙皱皱眉,咬了咬唇,另换了一张纸,把白玉螭龙纹毛笔从右手换到了左手,重新写下“历谱”二字。这次,就写的劲键有力,行云流水,连写下这字的本人,也满意地点点头。
阿橙看着字,左眉微微上挑,闪了闪眼眸,放下手里的毛笔,把这张纸拿起扭捏成一团,扔进一旁的黄铜废纸盆。复又俯身捡起,撕成了碎片,才重新撒了进去。
写了些图书类目,就挪出几处比较空的书架,分类摆放。在最角落里,又放了一个“曲艺”的纸条。存着私心,打算把自己最感兴趣的戏曲类书籍,藏于这里,好偷空看一看,最好么,若见到那胡子皇帝放自己出宫时心情不错,就求他赐予自己,也不枉进宫劳累这么一回。
心里想的喜滋滋,忍不住跪坐在那处,又翻出一本来。这本里面有些图画,各样的脸谱和戏服、头饰,有些现在还在用,有些却比较少见,阿橙看得入了神。
等明黄色袍摆又到了近前,阿橙脑子还没想好,已经下意识直起身子。她本是跪坐在自己腿上的,倒是很不费力地,又给严帝跪了。
心里暗骂:怎么总是和鬼怪一样悄无声息?
嘴上却说:“拜见陛下,草民……并未懈怠,只是这本有些分不清类目,所以细细看下。”
半晌没等到那句“站起来说话”,忍不住微微仰头,想辨别下严帝的喜怒。阿橙作为女子而言,已经很是高挑,几乎与寻常男子无异,平日里与男人说话,皆可平视而谈。这严帝却是还要高好些,昨日站他身旁,就觉得有些威压,何况此时严帝站着,阿橙跪着。
这抬头打眼看到的位置,可不是很好,阿橙忙又把腰挺了挺,下巴仰了仰,并再次说:“草民拜见陛下……”以暗示严帝注意,她还跪着呢。
没想到,严帝的嘴似是被胡子封住了,张不开,紧紧抿着,越发给他那张威严的脸增加了几分摄人的冷意。阿橙微不可见地撇了下嘴角。却看到严帝竟微微俯身,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在阿橙脸上剐蹭了过去。
作为一国之君,严帝的手却丝毫没有养尊处优的迹象,反而有些粗粝如砂,但是阿橙顾不上那点子剐蹭的微痛,心中嘭通如鼓擂。
完了完了,难道他发现我脸上涂的灰粉了?不然为何突然这样?
可是我用的这粉,即便沾了些许的汗水,也不会结污的啊!
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打算坦白的。
阿橙心中云海翻腾,面上却仍做镇定之色。这还是她小时候非上台做龙套练就的。
耳听得严帝又轻轻嗤笑一声,阿橙仰头,盘算着怎么开口。
“爱卿果然没有偷懒,很是勤力。”
严帝说着,又俯身,这次用手背,在阿橙脸上又蹭了一回。
阿橙身子后仰想避开,也没避过,倒让严帝更迫了近前,一张远看只看到络腮胡子的脸。凑近了,凛冽的凤眸,坚毅的形容,很是清晰摄人。阿橙忍不住走了下神,也分不清是被吓得,还是突然就迷瞪了。待六神归位,怒气涌了上来,猛地站起,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就看到严帝垂目看着蹭过阿橙的手背,上面可不像是灰粉的污痕。脸上涂的灰粉即便涂个十层,也没那么黑。
阿橙抬手用自己手背也蹭了下脸,听到严帝又嗤笑了声,虽然仍很压抑,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嘲讽。
“以后切莫如此,朕知爱卿是一心为国做事,以致不小心把墨染上了脸。可是按照宫内律法章程,这般面目见圣,乃是有辱斯文,失德无状,有冲撞于朕之嫌……”
听严帝一口气把这件事说得如同犯下忤逆大罪,阿橙心不甘情不愿地讨饶道:“陛下赎罪,草民粗陋,冲撞了陛下,并不是有意的。草民……”
却又被打断,“这都还是小事,我恕你无罪即可平息。若是……”
严帝把目光挪开,往旁边走了一步,只留了半个侧脸给阿橙。
“爱卿恐怕还不知,朕最是爱那些猫啊虎啊的。”
阿橙心中迷惑,这又是扯到了哪里?
“若是被人瞧见你这般,只管说你是故意把自己画成禽兽玩物,不惜脸面,讨好于朕。这种风言风语若传了出去,即便是朕,也无能为力。若是为了维护你,把传谣言的人都给砍了头,倒是个办法……朕这就下令……”
“不用不用!这些传言对草民完全无碍!陛下倒也不必……”
讨说了一半,阿橙紧紧闭了嘴。
这都什么鬼?没影子的事,被这暴君说得,倒似因为阿橙,立马要害死人命无数一般,让她脱口而出讨饶之语。
昏君!
“平公公,让宁喜进去伺候万状元。”
严帝抬起蹭了墨的左手,很有些嫌弃地叹了口气,抬脚走到门口,对着外面轻声吩咐了一句。
眼看着严帝跨出门槛,阿橙立时弹起,往净室奔去。待站在了铜镜前,见自己右边脸颊,被墨染的污七八糟,又听到宁喜已经进了外屋,忙压沉了声音,带了些狠厉,先发制人道:“出去候着!”
宁喜的脚步声滞了一下,很快顺从地出去,合上了门。
净室里,阿橙先洗干净了脸上染的墨汁,又从内袋里拿出备用的灰粉,补了补妆容,定了定神,走回书房。严帝却已经走了,门口张望了下,也不见踪影。只好又回到茶室内,把宁喜叫进来探问。
宁喜一进来就低头跪下,并不看阿橙的脸。
“平公公吩咐小人说,可以伺候主子出宫了。公公还说,陛下原本今日想赏宴于万大人,没想到忙于国事,一直到了现在,倒是耽搁了大人您的午饭,因此赏了您一些东西,以做补偿。”
宁喜说着,把怀里的木头匣子献了上来。阿橙打开,见是一个陶瓷小瓶,另有一个锦绣布包,心中好奇,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又递回宁喜捧着,一起出了宫,上马车回南净巷。
进了卧房,又是一头摔倒在罗汉塌上,哀哀叫着:“嬷嬷,我要洗个热水澡!”
方嬷嬷把木匣子放在桌几上,走过来给阿橙揉捏胳膊。
“这不才中午刚过,宁喜公公说您还没吃饭,怎么就先要洗澡了?”
“嬷嬷我好累,必须得先泡个温水澡,才有力气吃饭!你不知道那胡子老儿有多可气和古怪,一忽而嘲笑人,一忽而要杀人,真是可气的紧!”
方嬷嬷听到“杀人”一词,唬了一跳,忙上下检查阿橙,嘴里念叨:“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莫如我们还是逃走的好!我让方五给那位小公公下个蒙汗药,咱们今晚就走,大不了连昌平郡也不回了,先去其他地方避避。”
方五就是方嬷嬷的丈夫。
阿橙听得嗤笑一声,却觉得怎么莫名学起那糟糕皇帝了,忙捂住嘴,又在塌上打滚,一边打滚一边胡说八道:“莫不是被鬼上身了。这还怎么逃?哎呀嬷嬷,那莫不是个胡子鬼?吓人的很!还喜欢猫儿虎儿,我看他自己就是个狗儿狼儿,怪道喜欢呢。可不是喜欢同类……”
即便听阿橙胡言乱语惯了,方嬷嬷也吓得唉哟哟不停拦她。毕竟是半大孩子,还不懂君王之威不可犯,胡说这些,本来在自己家倒是不妨事,可是如今前院还有个公公呢!
费了九牛二虎,才劝的阿橙住了嘴,洗漱了下开吃午饭。见她没多少胃口,问起来,又说了一通早上吃撑的宫中点心。听得方嬷嬷只恨不能自己陪着进宫去,好歹有个照应,再一个,万一陛下雷霆震怒,就替了她顶罪,死活要让阿橙逃脱出来。方嬷嬷对阿橙,倒是比她亲娘还纵容和疼惜些。
阿橙娘性情洒脱,对阿橙摔倒嚎哭并不在意,从小到大,倒是方嬷嬷每每见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恨不能把她好好伺候在深宅的锦绣堆里,不冒半点儿风险。只是阿橙偏是个有主见的,只听自己,胆子又大。
方嬷嬷心里满是疼惜和担忧,忍不住又舀了一碗热汤,劝着阿橙再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