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梅昔羽入宫做侍读也有些时日了。
这天梅夫人与京城诸位贵族夫人小姐参加皇后举行的赏花宴,宴毕与皇后闲话家常,问道:“长姐,昔羽在宫里住的可还习惯?与太子殿下相处的怎么样?”
皇后听了这话,似是想起什么,忍不住笑了,唇边都漾起了小小的梨涡。
皇后平日里都是母仪天下,端庄优雅,鲜少有笑得这般开怀的时候,惹得梅夫人都不免好奇起来:“长姐为何如此高兴?可是昔羽不懂规矩,闹了笑话?”
“非也,”皇后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是琉玉那臭小子……”
原来梅昔羽进宫第二天,皇上就亲自钦点了张太傅教导。许是宫里少有同龄的玩伴,霍琉玉总是忍不住去缠着梅昔羽玩耍,但梅昔羽是安静惯了的,谨遵太傅教诲,坐姿端正,习书认真,从不理会霍琉玉的搭讪。那老太傅本就认为霍琉玉太过顽劣跳脱,又有了梅昔羽的对比,更衬得霍琉玉调皮捣蛋,终于有一日看霍琉玉不顺眼已久的老太傅罚霍琉玉抄写策论,抄不完不准用膳,还冷声道:
“殿下与世子虽年龄仅差一岁,但若论起勤奋努力来,殿下落后世子颇多矣。”
那天霍琉玉没能抄完策论,又被闻声而来的皇后训斥了一顿,心中委屈,看梅昔羽也就带了几分忿忿。
凭什么他就可以用膳,本殿下却不能!
而且这人既不搭理他,也不安慰他,让向来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落差感。
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冷落忽视的太子殿下对梅昔羽实行了单方面冷战,并且开始了他幼稚的报复。
第一次,他在临帖前偷偷将梅昔羽的墨倒掉。
第二次,他趁梅昔羽不注意把他的一根琴弦铰断。
第三次,他给梅昔羽的小马驹喂了喷嚏草。
前两次,太傅只是简单的责备了几句,没出什么大事;但第三次,那马儿浑身瘙痒,状若癫狂,梅昔羽不慎从马上摔下,脚踝红肿起来。
这可把霍琉玉给吓坏了。
他原以为马儿吃了喷嚏草只是会打喷嚏,没想到会伤了梅昔羽。于是皇后来看望梅昔羽时,问起受伤缘由,霍琉玉含了两泡泪,将自己做过的事和盘托出。
皇后生气的道:“他可是你表哥,你怎么能将恶作剧使在他身上呢?他万一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霍琉玉抹着眼泪,可怜巴巴:“我错了……”
“你这孩子也是,”皇后又转向梅昔羽,“这小子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姨母呢?”
梅昔羽静静的看了霍琉玉一眼:“母亲告诉我,我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
霍琉玉哭的更厉害了。
好在梅昔羽伤的不重,抹了几次药脚踝就好起来了。最后在皇后的协调下,两个孩子握手言和:
梅昔羽:“我以后会让着你的。”
霍琉玉:“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这之后倒是再也没生过什么事。”皇后笑着说,“他们两个一动一静,天天在一起学习,倒也自在。不过琉玉真是乖了好多,在学业上也肯用心了,要不说还是昔羽厉害呢,以往那么多孩子做琉玉的侍读都不得安生。昔羽不哭不闹的,就把他给治住了。”
梅夫人无奈的摇摇头,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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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夏往,秋收冬藏。时光如洪流般蹁跹而逝,匆匆来到景和十八年的暮春。
暮春时节总是多雨,雨丝绵绵密密的落在燕京城的长街上,扯出数不清的烦闷与愁绪。
遥远的钟声缓缓响起,如微波一般荡漾开来。空气中带着清新的湿意,沉睡了一夜的燕京城在天光熹微里逐渐苏醒。
斜风细雨里都是匆匆行走的人,杜二牛怀里揣了瓶十里春,小心翼翼的用官服罩着,心里暗骂:虽说春雨贵如油,可这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雨打湿了衣裳,也忒晦气了些。
其实说自己是个官都是抬举自己了,杜二牛想。他爹是个吃公家饭,拿铁饭碗的天牢狱卒,年龄大了就退了下来,将这个铁饭碗传给了家中独子杜二牛。杜二牛自己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的,又比不得京中那些名门望族子弟有强大的父辈荫蔽,如今对自己这个职位也就很满意了,好歹不必朝不保夕,能填饱肚子呢。
新人上任总是要拜见同僚,周全礼数,日后也好共事。杜二牛满面堆笑的将十里春倒进酒盅里:“贾叔,这是侄儿孝敬您的,您尝尝!”
贾狱卒慢慢悠悠的用两根手指掂起酒盅,咂了一口酒,斜着眼睨他一眼:“你倒是懂规矩,没敢用假酒糊弄我。”
杜二牛忙道不敢。
贾狱卒是狱卒衙役里的老人了,如今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张白面馒头似的脸上嵌了一双小眼,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点儿精明的算计来。
贾狱卒一口一口的喝着好酒,舒服的眯起了眼,终于愿意多说几句:“既是来了这里,就办好分内事,谨慎些,万事多留意,少不了你的好。”
杜二牛连忙请教:“贾叔,此话怎讲?”
贾狱卒压低了些声音:“咱们这里是天牢,专门关押犯了事的高官贵族皇亲国戚,免不了常常有人想要便宜行事,你略微通融一二,贵人的打赏都够了你的俸禄了。若是撞了大运,说不定还能见到最上面那位呢!”
杜二牛先是惊了一惊,随即又高兴起来:“还有这等好事?”
“先别急着高兴。”贾狱卒给他泼了盆冷水,“伺候的好了当然有赏,伺候的贵人不高兴了,脑袋掉了都是小事!”
杜二牛瞬间又打了个寒颤:“小侄愚钝,以后还请贾叔多多指教!”
贾狱卒满意的点了点头。
天牢里阴暗深邃,平时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杜二牛上任十几天都没事干,闲得发慌,只好躺在几张长凳拼成的窄床上睡大觉,这样的日子捱了大半个月,终于有一天羽林卫押送了一个人过来,就关在天牢最里边的一间房里,杜二牛便和贾狱卒统统守在天牢里,丝毫不敢懈怠。
又到了晚上,天牢里潮湿阴冷,杜二牛将烛芯拨了拨,好让灯火燃的更亮些。他坐在长凳上喝了口水,偷偷摸摸的看了眼狱里关着的人。
这人是早上送来的,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碧色的锦衣在昏暗的灯光里也依然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押送的人特意嘱咐好生照料,别让人死了,可整整一天过去了,他倚靠在墙壁边垂着头一动不动,送进去的饭菜也丝毫未碰,杜二牛开始担心这人是不是昏迷过去了。
这人从穿着来看明显身份显贵,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才会被扔到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说不准还真会熬不过去。
杜二牛思忖着,蹲下身去敲了敲铁栏杆:“喂,你还好吗?”
那人没有动。
从杜二牛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事实上,从被送过来开始,他就没有看清过他的脸,这人始终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不声不响。
杜二牛又拍着牢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有些急了,心想这人该不会真的死了吧。忙喊道:“贾叔!贾叔!”
“怎么了?”贾狱卒刚睡醒,咂了咂嘴,脸上还有残留的红印子。
杜二牛慌道:“这人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莫慌!莫慌!”贾狱卒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蹲在牢门边仔仔细细的看,半晌,皱了眉。
贾狱卒拿了铜匙,道:“咱们进去看看,他不能死,这人要是死在里面,咱们罪过就大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杜二牛胆战心惊的问。
“听说是因为贪污受贿抓进来的,反正身份不低!”
杜二牛更惶恐了。
“咔嚓”一声,牢门开了,贾狱卒在前,杜二牛紧随其后。
灯火昏暗,贾狱卒一手掌了盏油灯,一手伸出去,小心翼翼的拍了拍那人的肩头:“这位兄台,你怎么……啊!!!!”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或者说他本来就没失去意识。枯瘦的双手弯成钩状,直击贾狱卒咽喉,双眼亮如鹰隼,唇角勾出一抹狰狞的笑来。
“——去死吧!”
贾狱卒登时双眼翻白,满面通红,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挣扎而微微颤动。不过须臾之间,他就被扭断了脖子,口中不断有鲜血冒出,眼珠凸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杜二牛早已吓傻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他拔腿就往外跑,却被身后之人很快追上,大手前伸,眼见就要掐住他的后颈————
一柄银白利剑破空而出,直直穿透那人右肩,那人一个踉跄,被硬生生的钉在了原地。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其扑倒在地。
剧烈挣扎之间尘土飞扬,一只圆滚滚黑漆漆的东西不知从何处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杜二牛惊魂未定之中瘫软在地,目光呆呆愣愣,却瞧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拈起了那东西,抬手时自袖间露出一截纤细皓腕,雪白的晃人眼。
暗淡光影中,有人轻笑一声,字字酥酥麻麻,慢慢悠悠地敲在人的心头。
“苏尚书,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