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花烛夜
轿子摇摇晃晃地腾起, 却迟迟不动。
锦甯隔着层盖头又隔着轿帘子, 纵是想看清外头发生了何事也看不大真切, 她微微凝神去听, 便听见夹杂在人声鼎沸中的杂乱争执声, 似是发生了口角。
“不……体统……”
“王爷…这…万万不可……”
“……求…三思……”
……
锦甯微微摩挲着腰间玉佩, 静等了等, 轿子终是又一晃, 稳稳地移动了起来。
“起——”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那“噼里啪啦”的声响甚至掩盖住了锣鼓号角与人群的语笑欢阗, 映衬在一块儿,热闹极了。
锦甯微微眯了眯眼, 隐约在晃动中从轿帘子的缝隙里头瞥见了什么, 莞尔抿起笑来。
二妹妹的轿子竟跟在她后头…倒是可怜了这正妻堂堂正正的身份儿。
鞭炮声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鸣奏声便喜庆地响了起来, 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
“阿姐……”微微带着喘息声的少年音。
锦甯顿了顿,轻声道, “垣儿。”
她声音分明小得近乎融进了风里头, 禾锦垣却听清了, 他涩然地咽了口唾沫, 发出来的嗓音却依旧干巴巴的, “阿姐……”
“我本以为, 你今日不会来送轿了。”锦甯淡笑了声, 嗓音倏尔轻柔了下去,“不过阿姐的垣儿,从来不会那般狠下心来。”
“阿姐大婚,垣儿又岂敢不送。”禾锦垣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手上却不敢下大力,小心跟着锦甯的轿子。抬着花轿的几个轿夫悄悄瞥了眼他,又忙垂首专心抬轿,不敢冒犯贵人。
鞭炮声若隐若现,由远及近了起来。
“阿姐。”禾锦垣望了眼远处的熙熙攘攘,眼眶酸涩着苦笑道,“差不多是时候了,垣儿…也该回了……”
送轿是有讲究的,女家兄弟随轿行谓之“送轿”,可这送却不得送全,待送到中途即需回。
“好。”锦甯默了默,半晌只道,“顾好自己。”
“阿姐还当垣儿是孩提呢!”禾锦垣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睛烧烧的,泪又不禁流下,“垣儿自会顾好自己的,倒是阿姐……”
“阿姐才是要,好好顾好自己才是。”他喉头哽咽着,泣声笑着道,“可不许再贪雪景醉人而不顾身子,不许再为那不值当的人而伤了自己,不许再一心想着旁人的好而看不清那人的歹毒心思,不许再——”
禾锦垣戛然而止。
他再多嘱咐又有何用呢?他已然不是那个可以每日每夜陪着她,笑她哄她抱她的…那个人了啊。
禾锦垣被那柔柔一声安抚突地拉回了神来,又是胸口一闷,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下,染湿了朱红的衣襟。
他还未开口,便听锦甯又温声笑着道了句,“垣儿又哭了?”
“垣儿是男子汉了,可不许再哭了。”
垣儿是男子汉……
——垣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禾锦垣发出压抑地呜咽声,他勉强咬着牙尖,道,“垣儿发誓,这是…最后一回了。”
他从怀里不知道掏出了个什么东西,趁无人注意飞快从那挂满流苏缨穗的帘子中掷进轿里,锦甯被轻砸了一下,微怔地将那东西拾起,却是个锦囊。
“说好的,阿姐要顾好自己。”
锦甯听见那马蹄声有些远了。
“哒哒…哒哒哒……”
禾锦垣的声音也远了。
“这是阿弟,此生唯一的…夙愿。”
那马蹄声消失了。
锦甯敛眸,垂首将那锦囊解开瞥了两眼,里头塞满了银票,鼓鼓的一大包约莫手掌大小,不知塞了多少,她系上锦囊塞入衣袖。
倒是有心。
少顷,轿子停下了,缓缓落地。
随行的喜娘忙赶来搀扶锦甯下轿,两排开路的大红灯笼立于两侧,待禾锦华也下轿了,喜娘才搀着锦甯挪动脚步。
“且慢。”禾锦华出声,笑道,“姐姐,按理说,该是妹妹先一步罢。”
气氛倏地一静,连鸣奏也停下了。
锦甯微微侧首望向她,隔着两层嫣红的纱布,二人却分毫不差地对上目光。
锦甯眉眼轻轻一弯,却是淡笑不语。
禾锦华见她不语哼笑一声,搭着喜娘的手正要抬脚,一旁却传来一道轻笑。
“长为先,禾二小姐想必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罢。”
姒琹赟翻身下马,缓缓走到锦甯身旁,望向禾锦华微微一笑,“二小姐为次,自是该尊长在先。”
禾锦华的眸光猛然一凛,森凉地射向姒琹赟。
这句话显然是在狠狠地扇她巴掌。
分明是今日大婚,姒琹赟却唤她“二小姐”,可偏生却因着还未拜堂,这句话也愣是挑不出错来。
禾锦华咬紧牙关,闭了闭眼不去对上男人的目光,心头莫名一冷。
良久,她睁开眼望向锦甯,低低笑了声,“姐姐…好手段……”那嗓音低不可闻,纵
是连姒琹赟也未曾听得个十成全。
他眸光微凉瞥了眼禾锦华,淡声道,“乐起。”
奏乐又响起,锦甯适时搭着喜娘的手小心跨过火炭盆与马鞍子,踏上红毡。
才落脚,便发觉姒琹赟竟一路随行在一旁。
锦甯低眉侧眸,轻望他一眼。
这可不仅仅是当众扇二妹妹一个巴掌了。
她骤然开口,嗓音极轻地似是笑了声,“你如今,又是何必。”
姒琹赟脚步猛然一停,只顿了一瞬,又仿若毫无异样地缓步而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他痛得甚至…迈不开那小小的半步。
好像那日。
姒琹赟忽觉头一晕,腿突然疲软得厉害,他强撑着又迈开一步,眼前似是又出现了叠影儿。
好像那日…他仿佛又尝到了那股腥甜。
“本便该如是的,哪来的何必。”
姒琹赟知道她看不到,可他如今脑海中空空一片,心中却是满满欢喜。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好疼。
他只是想着,也许他笑一笑,她或许就也会笑一笑了。
指尖用力去掐,姒琹赟微微回神,嘴角想向上提一提,却是如何也上扬不了。
他怎么笑啊,他怎么笑得出来啊。
那是他自己造的孽,没有资格,乞求她的原谅。
天色微暗,锦甯的盖头早便被全幅妇人给掲下了,二女同嫁本便不尴不尬,自是行不成挑盖头的。
宝念与珠忆二人眼眶红红的,却是为自己殿下委屈万分。
“殿下不若如今便歇下罢。”珠忆小心翼翼,“今日折腾了大半天,殿下身子骨弱,该是累极了的。”
宝念出声道,“王爷未归,殿下又怎可歇下?”
白嬷嬷轻叹,端来几块凉糕对锦甯道,“殿下,今日也不便进膳饮茶,委屈您了。”
锦甯抿起嘴角笑了笑,柔声,“无碍的。”
她才捻起一块赤豆凉糕咬了小口,门口便传来声响,锦甯将凉糕放回小蝶内便起身去迎。
门乍然被推开,姒琹赟身姿清朗,身上却是一丝酒气也无。
锦甯顿下脚步作揖,“王爷。”
姒琹赟侧身避开,低声道,“起来罢。”
锦甯起身又福了福,缓缓跟上他。
白嬷嬷将头埋得更深,轻拍了拍宝念珠忆,三人默默退下。
气氛沉寂,二人对坐却一语不发。
半晌,锦甯起身,垂首走至他近前福身,“妾身来侍候您安置罢。”
姒琹赟静默许久,锦甯正要作揖告罪,却被他猛地环上腰倾身压在床上。
她眸光温淡地望向他,对视良久,缓缓闭上了眼,唇角轻嘲。
姒琹赟心头一刺,动了动唇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仔仔细细地看。
那攒着百合花围的楠木拔步床大的可怕,怔怔然间,他只觉掌间的腰身竟细得似是一折就断了,她那张洗净铅华的面容竟苍白得惊人,没了艳色加身,羸弱得令人心疼。
姒琹赟倏地起身,靠在床柱上,“抱歉。”他浅淡笑了笑,不知为何,面色竟异样地煞白了起来,“我…不会动你。”
锦甯抬眸去望他,竟见他不知何时竟拿了把匕首划在手臂上,霎时间浸出一片血红,滴落在那床榻正中的白喜帕上。
她双目蓦地瞪大,惊得掩唇轻呼,“王爷?!”
“五年…不,三年。”姒琹赟视若罔闻地直直望着她,低低道,“你给我三年,好不好?”
他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宛如那夜上元,璨若星河的亮。
“只要三年,我还你三茶六礼,风光迎娶。”
“三年?”锦甯怔然,轻轻出声。
“三年……”她身子倏地一僵,猛然拽住姒琹赟的手厉声质问,“你要做什么?”
姒琹赟望进那一对云霭氤氲的眸子,那双婉婉的眉眼美得惊人。
他的眼眶突然有些酸涩。
自那日赐婚圣旨以来,她不知多久未曾这般望他了。
似乎是满身柔情,都尽数消散。
他好累。
他好怕。
他没日没夜地费心谋划,却又要兼顾着护她安好,本便心力交瘁,如今分身乏术更是殚精竭虑。
可如今望见那满腔急切紧张盯着他的眸子,他那些恐慌疲惫,都荡然无存。
姒琹赟再也抑制不住拥住她的欲望,他紧紧抱着她,不住低喃道,“甯儿…甯儿”
锦甯抿了抿唇,轻轻侧首。
姒琹赟身子一震,小心翼翼地放开手,苦笑了下,“抱歉。”
他双拳紧握,臂间的血红一时间流得愈加厉害,“我想用这三年,偿我…万死之罪。”
姒琹赟望进她眼底,眸中竟带着丝哀哀的乞求,“求你应下我这最后一回……”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