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十里红妆
华灯初上, 禾府里头早便处处贴上了喜庆的红字对联, 挂上了灯笼鞭炮, 在浅薄的点点火光笼罩下竟显出了几分别样的冷寂, 道上仅三五丫鬟婆子, 鸦默雀静。
“殿下, 夫人来了。”
锦甯正捧着本诗经半靠在小榻上, 闻言笑着放下诗书, “还不快请进来。”
宝念应是便去门口候着,见安常静至近前了忙福身道, “夫人。”
安常静抬了抬手踏进门,身后的婳心婳义一人捧着一个盖着块红布的木案, 亦步亦趋地跟着安常静。
宝念望了眼那被布盖着的东西, 似是想到了什么,腮上浮起两抹红晕, 旋即快步跟上。
“娘亲来了。”锦甯起身,搀着安常静坐到榻上,“夜里寒,娘亲也不多添上些衣裳。”
“夫人念着殿下, 那来得及顾得上衣裳。” 婳心福了福身笑道, 得了安常静指示, 二人便将木案置于一旁。
“贫嘴。”安常静笑着摇头。
珠忆适时上前, 为二人斟上热茶。
安常静望了她两眼, 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是个乖顺的。”
“娘亲挑的好。”锦甯柔声道, “珠忆温顺,性子是顶顶好的。”
“先前的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安常静不由得皱了皱眉,嫌恶道,“着实不令人省心。”
锦甯无奈,只笑着温声道,“娘亲今日来可是有要事要同甯儿说的?”
几个丫鬟闻言都悄悄羞红了面颊,唯独白嬷嬷老神在在。
“自然。”安常静顿了下,对几人道,“你等先下去罢,在外头守着便是。”
“诺。”众人应是便作揖退下。
待听不清动静了,安常静饮了口茶,才冷笑地开口,“禾锦华那小贱人,这几日又打着她那短命娘嫁妆的主意了。”
锦甯微微蹙眉,“娘亲。”
“我知晓。”安常静摆摆手,“不过如今无旁人,你且放宽心罢。”
她说着又倏地轻哼了声,“不过这禾府如今是我安常静当家,她想从我手里咬下你身上的一大块儿肥肉?”
安常静的嗓音沉了下来,嗤笑冷呵,“天方夜谭!”
“娘亲何必大动肝火?”锦甯轻柔叹了声,执起她的手宽慰道,“垣儿月前不是已然为女儿出头了?”
安常静闻言才面色稍转,笑道,“垣儿总归是心疼你的。”
锦甯只笑了笑,垂眸细语道,“明日大婚,娘亲可是同阿弟说了那事?”
“我儿何不应下他?”安常静轻轻摸了摸锦甯的面颊,眸光柔和,“届时上花轿时你由他背着去去,禾锦华却只得由喜婆搀扶,这可是扇了她好大一个巴掌!”
“不妥。”锦甯徐徐出声,“二妹妹终归是正妻,垣儿纵是要背,定也落不到本宫。”
“你又如何不是正妻了!?”安常静蓦地尖声。
锦甯伸出食指轻抵在唇上,“娘亲。”
安常静攥紧拳头长呼出一口气,记起锦甯一月前同她讲的话,这才压住了心头的怒意。
“是娘亲之过。”
锦甯摇了摇头,笑道,“娘亲方才不是还说,今日是有要事来找甯儿的?”
安常静面颊红了红,“是有的……”
她起身揭开那两块红布,却见那两张木案上整齐叠着亵衣亵裤与锦裙绸袄,极为明艳的色彩,十分喜庆,却是安常静的衣物。
锦甯有些讶然,便见安常静笑着道,“今日是我儿在禾府待的最后一日了……”
“娘亲许久未曾如幼时一般陪你了。”她笑意渐渐淡下,侧首低声道,“今日这最后一日,便想着…总该陪你同寝……”
她倏尔止住了嘴,抬手在眼角轻抹了两下,便掀开锦裙,竟从底下摸出本灰扑扑的书,封面儿上干干净净,什么也瞧不出来。
安常静将那本书塞到锦甯怀里,低声与她耳语道,“你如今也是要嫁人的姑娘了,那事……”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地含糊道,“那事也…总归是要知晓的。”
锦甯了然,拿起书轻翻了两下,里头尽是些一男一女翻云覆雨谐鱼水之欢的图样。别说旁的未出阁的小姑娘了,便是安常静也是面色燥红,攥着手绢神情羞赧,不时向旁别过脸去。
锦甯却眉目温浅,细细读完后才合上递给安常静,“娘亲带回去罢。”
安常静忙将那本书放回木案,烫手山芋似得飞快压上衣裙盖上红布,“你…你可是知晓了?”
锦甯微微颔首,“娘亲放心。”
“欸…欸……”安常静喉头一哽,“我儿聪慧,娘亲自然是放心的。”
“只有一事,你要知晓。”她握紧锦甯的手,低低道,“女子需循三从四德,我儿是贵女典范,更是正一品郡主,且不可与那些低贱的蹄子一般放荡。”
“那事上……也切记不可多,不可淫。”
锦甯轻声道是,安抚拍了拍安常静的手,“女儿省得。”
安常静深深吁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道,“甯儿,娘知你自小便有主意。”
“可有一事,娘左右思索,想着还是要多嘴一句。”
“我儿城府谋略,样样不输男子。”安常静轻叹了口气,“可为女子,却是不必那般费心费力。”
“你只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她压低声音,在锦甯耳畔低语道,“在那之后,我儿甚至不用动一根手指头,那男人便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肝脑涂地。”
安常静说着颇有些自得地勾起唇角,“娘亲是过来人,你父亲可不就是……”她言之未尽,锦甯却是心神意会。
父亲可不就是这般被娘亲紧紧攥在手心儿的?
肝脑…涂地。
“所以你不必将心思放在与那些小蹄子的争斗上,”安常静轻抚了抚锦甯的发,冷森的眸光流转,“你只需要费尽心机地抓住忈王爷的心,让他离不开你。”
锦甯不置可否,只轻笑着道,“甯儿知晓娘亲是为女儿好。”
“可有一句话娘亲说错了。”她温声细语,“若一个女子足矣卓尔,那男子便……”
“不敢离开她。”
安常静惊得猛然抬首,却只看见昏黄的烛火下,模模糊糊,女儿低眉敛目的半张面庞,与唇边轻轻抿起的一抹笑。
入世,仙子。
五月十八
锣鼓敲得震天响,不时夹杂着鼓声号响与嘈杂的语笑欢阗,人声鼎沸此起彼伏,便是锁了门合了窗子,也止不住那熙熙攘攘的喧闹。
东宫却是寂静的冷凝。
“放开本宫!”
瓷器叩击在木板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接踵而至,那瓷盏已然摔得稀碎
,瞧不出分毫原先的模样。
“皇兄……”
“滚!都给我滚开——”
“皇兄!”姒乐耘高声,“皇兄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些甚么?!”
“懿尊!你也走开!本宫不要你们管!”
姒乐耘瞪大双眼,紧握双拳,“皇兄,今日乃甯和大喜之日……”
“咣咚——”
太子狠狠踹倒木椅,那实木倒地的剧烈声响仿佛叩在人心上,令人头皮发麻。
“本宫说了——滚!若是你无法带我出去那就滚开——”
“够了!”皇后沉声高喝,缓缓踏入门内。
守着门的侍卫见她进去了,又忙不迭锁上门,将那门拢得死死的。
“母后!您不是从来想令甯和当您的儿媳吗?”太子踉跄地跪在皇后面前,拽着皇后的裙摆乞求道,“您放儿子出去啊…儿子去帮您带她过来啊!”
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开,瞥了眼姒乐耘,眸光疲惫。
她虽与惠妃不合,却也无伤大雅。身为一国之目需母仪天下,更何况懿尊这孩子是个好的,她更无心去苛待。
二人关系倒一向甚好。
姒乐耘神色担忧,轻声问道,“母后,您凤体可还安好?”
“本宫无碍。”皇后轻叹了声,“懿尊,你先去罢,莫要叫你皇兄耽搁了你。”
姒乐耘抿了抿嘴望了眼颓然的太子,最终点点头,作揖离开了。
“太子!”见姒乐耘离开,皇后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咬牙切齿地冷声道,“你可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荒唐胡话!?”
“母后!母后您帮帮儿臣罢!您放儿子出去吧母后——”太子爬到皇后面前,不停地磕头哀求,“求您了母后!”
皇后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身后的丫鬟忙扶着她坐下,小心伺候着。
皇后饮了口茶消下了几分火气,望着麻木磕头的太子,终是眼眶一涩,泣声道,“儿啊!你这又是何必啊!”
太子眸中闪过几分痛意挣扎,咬咬牙,重重磕头,“求母后成全!”
皇后默默流泪,正要开口,便听“咣当”一声,一道身影破门而入大步走来,狠狠踹向太子。
“成全!?孽障!你想要如何成全?!!”
皇后来不及出声的惊呼便硬是咽了下去,起身作揖,“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随意叫起便无心再理她,只望着太子恨恨道,“孽子!你不是想要成全吗?!好,你且说如何成全?!”
“朕,成全你!”
皇帝先前那一脚不可谓不重,太子哆哆嗦嗦地捂着腹部,勉强抑制住轻咳,“求,父皇成全,儿臣与…禾氏。”
“禾氏?”皇帝似笑非笑,“你不是想要…禾氏大姐儿吗?”
“好。”他哼笑了一声,沉沉道,“那朕,便赐禾氏大小姐为你侧妃,如何?”
太子惊喜地抬眼,不可置信,“父皇?!”
皇后也惊异地望向皇帝,不知是喜是忧。
却见皇帝面无表情,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太子,高声,“来人!”
“传朕旨意,禾学者嫡长女锦琴恭良敦厚、品性大方、德容出众,皇后与朕闻之甚悦。今,特此恩典,为太子侧妃!”
“父皇!?”太子瞳孔猛然放大,嘶吼出声,“你明知我要的不是她!”
皇帝缓缓一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命,钦天监择一吉日……”皇帝的声音隐约传来。
“——即日大婚!”
轰的一声,太子被这句话炸得满心冰凉,脑子里唯余那句“即日大婚”不停回荡,与女子熟悉的嗓音夹杂着,头痛欲裂。
甫惪…不是你呀……
你…那么好……
姒乐奣眼皮一翻,突地晕厥了过去。
皇后惊得忙去扶他,“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儿啊…你这是…糊涂啊!”
禾府是势大,但你身为太子,便不能娶孤臣之女。加之你本便地位稳固,哪里需要大氏族扶持?
如今你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清臣之女…稳固民心啊!
“你父皇的一片苦心…你怎的…竟看不明白呢……”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安常静手执一把晶莹剔透的碧玉梳,轻柔地梳着锦甯的发,“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她手一顿,望着铜镜里清绝若仙的女子,便倏地念不出口那最后一句。
她喉头哽咽,说出话来竟都是呜咽的,“娘的甯儿,不知不觉,也已然长成了倾国倾城的大姑娘了……”
“娘的女儿哟…娘的珍宝哟……”她潸然落下泪来,却是笑着替锦甯缓缓梳下那最后一次的发,“有头又有尾……”
“不求共富贵,只求安宁一生一世。”
安常静将那最后一句改了。
锦甯蓦地抬眸,抿嘴温柔而笑,“愿娘亲,安宁,永生永世。”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她满身浓妆艳抹,却依旧抵不住那眉宇间的半分清华。
安常静替锦甯盖上红盖头,紧攥她着的手,将她交予喜娘手中。
“甯儿。”
锦甯微微回首,朦胧间见安常静似是笑了,那般绝代风华的女人。
她盈盈福身作揖,“郡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锦甯微怔,眉目漫起笑意,搭着喜娘的手缓缓转身离开。
门外头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围观的众人见锦甯出来了,竟是高呼出声。
“郡主殿下!郡主殿下!”
“殿下千岁千千岁!”
……
禾府众人也都守在门外,极为壮观的排场。
锦甯不紧不慢地迈着碎步,被喜娘搀扶着走向花轿。
蓦地,眼角余光似是划过了什么,锦甯脚步微顿。
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模糊的嫣红下竟格外醒目,再眨眼,却又消失不见。
锦甯垂下眼睑,瞥了眼身旁缓步而行的禾锦华,轻轻笑了笑。
那喜娘小心翼翼瞥了眼锦甯,卑顺小声道,“殿下,您可是瞧见了什么?”锦甯虽只顿了一瞬,那喜娘却是一路搀扶的,自是一点动静也逃不过她。
锦甯嘴角弯了弯,温声道,“无事。”
那喜娘一时间竟挪不开眼,嫣红的纱盖头下,女子额间的一点朱砂竟被衬得愈发清艳,霎时间连那盖头都失了颜色。
眼前隐约出现了轿夫窸窸窣窣的黑色影子与大红缎子长褂的衣摆,锦甯放缓脚步,在嘈杂的呼喊声中搭着喜娘的手踩上花轿。
她看见,垣儿似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