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为期两个星期的军训,终于在总结大会之后结束。学校给新生们放了两天假,此消息从聒噪的话筒里传出,在人群中炸开锅来。随着解散两字荡不去的余声,燥热的操场上已经有不少学生迫不及待往宿舍跑去。
覃年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蓝天白云,飘扬的国旗,和飞舞着的树枝,周围事物总是那么美好,而又寻常。身上的迷彩服已经不知道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多少次。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包纸巾,抽了一张擦去额头上,脖子上的汗。
“倒是不急哈?”
撑着遮阳伞姗姗来迟的陌然,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挺直腰杆正在慢慢往宿舍走的覃年。她的缓慢和周围一群撒欢跑的的同学完全不一样,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像是覃年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
陌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此刻的覃年也才不过十五岁,这个年纪不在学校上学,还能去哪里呢。
她们教职工在学生们解散之后开了一个简短的会,会议大致内容就是关于新老师的考核标准。
“杨苏?青梅中学的。主任,这杨老师分给我们班吧,刚好班上有几个青梅中学毕业的孩子。”
十几个名字里,奇怪的是陌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杨苏。
“行啊,这样学生倒是能快些适应。”李主任很爽快的答应了陌然的要求。
“就这样啊,新老师统一周一入职。”
“急这一下子干嘛,反正我也不回家。”她一个低头躲进了陌然的遮阳伞下,还嫌弃班主任撑的不够高,而喧宾夺主将她手里的伞拿过来自己撑。
“为什么?不想家吗?”
“不想。”
在陌然眼中,他们似乎都是一群才刚刚从温暖的家庭脱离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会更加思念家里的一切。其实就算不是学生们,就算是陌然自己,已经毕业了两三年之后还是依旧留念家。
这句轻飘的话不应该是会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才对。陌然又想起来,报到的时候带覃年过来声称是监护人的那位是覃年中学的班主任,那她的家长呢?
控制不住自己想法的陌然,心虚地将眼神移向空荡荡的操场。一方面觉得在学生面前去猜想这个是不对的,一方面她着实好奇到底是在覃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她这般。
“那行吧,到时候有什么事情及时跟我联系。”
“会的。”
不卑不亢将伞还了回去,她脚步似乎更加沉重。覃年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上,一晃一晃地回到宿舍。
宿舍里包括曲沐在内的其她室友已经换好衣服收拾回家的东西了。
覃年在宿舍里撑着脑袋看她们个个兴奋收拾行李的样子,自己便躲在一边玩手机。
“你不收拾东西么?”
“啊哈,我寻思才来学校几天,不着急回去先。”覃年不想要让她们知道自己的情况,就随意编了个借口。
“上我家呀。”
“算啦,你爸看着就吓人。”
覃年之前去曲沐家时,就被她一脸严肃的爸爸吓到不行,哪里还敢去她家玩。
“自己一个人住在学校不害怕么?”
“没事,反正习惯了。”
覃年在宿舍门口跟室友们挥手,目送着她们打闹着走远。
她又回到宿舍,用被子把头蒙住。
周遭安静到耳朵里开始轰鸣。
是啊,她习惯了。在家里和在学校没有一分差别。室友们才走了不到十分钟,宿舍里安静到可怕。
她听见自己心脏缓慢的跳动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其他学生的聊天。
蒙着脑袋开始喘不过来气,她杜然把被子撤下去。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少年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如此重复几次,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少年是很少做梦的,一开始她祈祷着两位老人能够到梦里来见一面,能够再让自己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可覃年一夜一夜地求啊,盼啊。
两位老人却始终不肯见她一面。
“爷爷?奶奶?”
梦里的她回到了家里,院子里爷爷正在用着他的老家伙做家具,一个个精确测量过的木桩子变成了一片片厚度相同的木板,再将其锯断,剪裁,拼接。用粗糙的指腹去磨擦光滑的板面,如若还有毛边,便用他的老家伙一律磨平。
奶奶则是戴着老花镜,在阳光底下缝着覃年因淘气而破了个大口子的裤子。奶奶的针线活很好,不管破了多大的口子,经她的手之后时而变成一朵小花,一片白云,覃年喜欢的动画人物,或者是祝福的话语。
“回来啦,你爷爷还说要去路口接你呢,来的这样快。渴了吧,桌子上有刚从井里捞上来的西瓜,自己切着吃吧。”
“覃丫头,来给我掌着。”
覃爷爷大手一挥,却是让孙女先忙完自己这里。他指了指覃年将要在的位置,自己便弯下腰,微闭一只眼睛去测量。
“这样行吗。”
“嘿嘿,可以。刚好给你做个写字台。覃丫头长大了需要学习端正对不对。”覃爷爷注意到很多次,覃年要么是趴在吃饭的桌子上写字。干净的本子上总是要沾上几滴油的,老一辈自然是心疼干净的本子被弄脏。要么就是趴在床上写字,时间长了胳膊酸痛难忍。
还是得给覃丫头准备一个高度合适的写字台。
“谢谢爷爷。”
“来,吃西瓜。”覃奶奶咬断最后一截绳子,将线藏在里面。掸了掸裤子后晾在竹竿上,便去里屋切好西瓜端出来。
“哇。”
“超级甜。”
自己家种的西瓜可比外面的好吃多了,覃年一口咬下去,脆声在耳边响起。她扬起笑容,朝爷爷奶奶竖起大拇指。
“没你嘴甜,去看看那裤子喜欢么。”
覃奶奶知道孙女一向嘴甜,乖巧地捧着西瓜的样子不知道要融化她多少次。
她蹦蹦跳跳去拿了自己的裤子,展开一看。
“岁岁安安。”
在覃年的妈妈还怀着小覃年的时候,覃爷爷和覃奶奶文化程度不高,怕自己起的名字日后孩子会不喜欢。便夜夜与族里的老伯,又是翻辞海,又是找新华字典的。
“得加个凡字,可是咱们老二家的独苗苗呢。”凡,是覃年这一辈的字。按理来说是每个小孩都应理顺这个名字下去的。
而覃年家一直以来都没有按照字辈起名字,自然也不会让小辈也冠上。
“覃凡恩,做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覃凡星,一颗平凡而伟大的星。”
“覃凡瑞,吉祥如意的意思。”
都不行,覃爷爷不需要自己的孙辈将来有多大作为,将来会有多懂得感恩或者懂事。
“单字一个年吧,过年的年。”爷爷翻来翻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一开始起的名字好。
覃年,覃年,多么简单的一个名字。
以后就让她简简单单,快快乐乐长大就好。
“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好名字。”
爷爷起的名字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将来生下来无论男女都能用这个名字。如此简单的名字之下,蕴藏了多少期待。
“岁岁又年年,平平再安安。”
覃年抚摸着奶奶留下的刺绣,她知道这个两位老人对自己的美好祝愿。
“我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奶奶念叨着,被阳光晒过的裤子有一股太阳的味道。她抱着裤子依偎在奶奶肩膀上,脸上是说不尽的依赖。
“都多大人了还要抱呢,羞不羞啊。”
奶奶虽然是这么说,却也还是将覃年抱在怀里稀罕不已。
这可是她的宝贝啊。
“世上只有爷爷奶奶好,有爷爷奶奶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奶奶的怀抱,幸福少不了。”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好,又怎么能是一首歌能体现的呢。
那时的覃年就想,自己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用不完的钱。让爷爷奶奶把舍不得买的东西全都买个遍,要带爷爷奶奶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去看那万里巍峨的长城,去祭拜屹立在东方的世纪伟人。
去很远的地方,去吃各地的美食,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爷爷,奶奶……”
梦便到这里,覃年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宿舍已经昏暗,那种从梦里无法抽离的感觉要把覃年给吞没了。
她呆呆地望着被子上绣着的四个大字,哇一下哭了出来。
是从未有过的嚎啕大哭。
她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抱着自己无助大哭。没有人能够帮她,没有人能救她。少年飘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浮浮沉沉。
“您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哭了。”
夕阳染红了半片天,覃年对着那半落的太阳喃喃自语。便拿上了碗去食堂打饭。
因为留宿的人不多,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食堂也就只剩下三三两两。覃年挑了个有风扇的位置,将食堂阿姨打的饭全部都吞进肚子里,直到小肚子撑起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才作罢。
回去的路上,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拿着奖励自己的雪糕。赤脚大板是她最喜欢吃的雪糕。
晚风吹拂,拂去了一天的燥热。她脚步情不自禁地轻盈起来,伴着西边的弯弯月牙儿,回到宿舍。
一看手机,好家伙全是密密麻麻的消息。覃年赶紧给人一个个报信。
“喂?帆哥。”
“年年呀,怎么没回家啊。”郑帆本身是不知道青梅二中放学的,但是曲沐她们几个过来看望他了。
个个都晒得黝黑,精气神好了很多。
“啊我就是想着在学校熟悉一下环境。”
“拉到吧,都训俩星期了还没熟悉呢。”
“哈哈。”
被拆穿了之后覃年心虚地摸摸鼻子。“是不想回家来着…太冷清了。”覃年始终无法释怀这件事情,自然也不想再回家去。
“这次就算了,下个星期回来住我家。听见没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