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数心动
青梅中学,是她毕业之后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她在里面付出了很多感情。
和何林峰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杨苏,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当然。”
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初恋,也是自己结婚了五年的丈夫。而此刻,那些回忆过往全部如烟飘散,一时间杨苏还有点恍惚。
“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祝你幸福。”
“你也一样。”
第二天杨苏就和校长打报告请假,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火车还是一如既往的摇晃,杨苏心里紧张到不行。离婚的事情是瞒着父母办的,可再怎么着也要当面跟两位老人讲清楚才是。
“爸,妈,在家呢。”
杨父杨母和杨苏一样,都是从事教育行业,两口子年纪也在这儿了,可不就退休在家里闲着没事干。
“你怎么你回来了?”
杨母接过她买的些水果,不年不节的,又还是工作日。“每次回家都买东西,我跟你爸什么都不缺,买了浪费。”
“我吧…”
杨苏迎着父亲的目光,有些害怕和他对视。一咬牙,还是将离婚证拿了出来。
“爸,妈。我跟林峰离婚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两位老人一脸的震惊。
“谁的问题?”
“没谁的问题。”
“没问题干嘛离婚。”
“过不下去了。”
杨苏也以为她可以像父母这辈人一样,即便没有爱情也能依靠亲情和何林峰度过一生。她从来没有一次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从前的专业是,后来的丈夫是。
她讨厌自己的专业,不喜欢老师这个职业。可就是那天在楼梯间遇到覃年,那个如风如火的少年,让她觉得这个职业似乎也还不错。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忍受两个人回到家后一句话也没有。何林峰在地铁站工作,平日里也经常很忙,两个很忙的人在一起就根本没有时间去交流沟通,久而久之便心生隔阂。
更何况,杨苏一开始就并不喜欢何林峰,和他结婚也仅仅是为了让家里不再催婚。
“过不下去了?”杨父气得一跺脚,回声在家里久久不散。他气极了,将茶几上杨苏买回来,杨母洗干净的葡萄一股脑往她身上砸去。
“老杨,你这是干什么啊。”
杨母就要去拉走女儿,可她如镶在地上一样,任凭杨母怎么拖拽都无济于事。葡萄的汁水飞溅在身上,很快就弄脏了杨苏的衣服。
她没有表情,像是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杨苏就站在那里,无声和父亲对峙着。
“今后怎么打算?”
“继续教书。”
“好,总归还算清醒。这件事情在我这里翻篇了。”杨父泄完气,看着女儿的样子也心疼,便过去拍拍杨苏的肩膀。
这便是中国式家长的教育,一个巴掌换一颗糖。
“回来住几天啊?”
“一会儿就走,就请了一天假。”
“行,下次回来的时候把琪琪带上。”
“嗯,我走了啊。”
从家里出来,一直像山压在心口上的石头掉了出来。她长吁一口气,仰头看当空的太阳。
往后便重新开始了。
的士路过青梅中学的时候,杨苏把车叫停。
她下车后久久凝望着这片牌匾。
在这里坚定了自己人生的理想,在这里碰到了指引方向的良师,在这里遇见挥斥方遒的少年。
此时的杨苏内心是复杂的,一些被她忽略了多年的情绪,如海潮向自己席卷而来。
“杨苏?”
郑帆买完菜回来,这时候是午休时间。校门口只有保安还在兢兢业业,门口矗立的背影太过熟悉。郑帆一眼就认出来是让覃年牵挂多年的海域。
“郑老师。”
她回身望去,是郑帆。
“回来探亲么?”
“来找个答案。”
郑帆一听就乐了,这两人还真都是一个样子啊。“行啊,上我家吃吧,顺便找个答案。”
随着宿舍楼靠近,杨苏更是有种在秘密边缘的感觉。青梅的变化很大,长草的篮球场,一跑操便扬尘的小道,下雨天积水的操场,和蒙上一层灰的教学楼,这些都通通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塑胶跑道,和宽大平整的操场,学生们走路的小道也铺上了水泥,教学楼全体翻新了一遍。杨苏看着这些陌生的变化,却依然觉得还是从前的样子,从前的一切依旧还在这个校园里。
“很不一样吧,覃年那届毕业后学校就决定大改了,那时候几个学生还跟我倒苦水,说什么他们一毕业就装修。”
蓦然听见覃年的名字,杨苏惊觉自己回来的事情已经被郑帆看透,霎时间脸红到了脖子。
然而郑帆并没有看见,他指了指宿舍楼。“还记得你和苏老师那次,宿舍着火的事情吧?”
“是啊,那时多亏了您了。”
杨苏搬回宿舍后,第一眼就发现了原本被熏的漆黑的墙面换成了一幅海景图,低飞的海鸥,汹涌的海浪,还有一只逆着风浪的小船儿。
郑帆但笑不语,和杨苏来到宿舍。
“郑老师,我能去303看看吗?”
“去吧。”
303是作为宿舍给新来的实习老师居住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整栋楼里都有老师住,就唯独这间房子再没人住过。
她轻轻推开房门,惊起里面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中,杨苏再一次看见了那幅海景图。
“好看吗?”
郑帆站在她身后,也同她一样凝望着这片海域。少年当年的神情历历在目,于是他替覃年问出了那个被淹没多年的问题。
“这个不是您画的吗?”
“是覃年画的,当时她就在我旁边呢可能是你没注意到吧。她跟我说,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海,想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你。”
“所以杨苏啊,你喜欢吗?”
郑帆的这一番话似乎有着她的深意,杨苏指间触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抚摸着那只摇摇欲坠的帆船。
她从未想过这个会是覃年画的。
“喜欢。”
“郑老师,我不明白,明明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为什么她…”会那样刻骨铭心。
杨苏想来认识覃年后,她也仅仅是把覃年当成和别人一样的学生对待,从未有过任何特殊。
而杨苏又忽然想到,莫不是因为那几颗大白兔奶糖。
“其实吧有些话确实不该我来说,你知道覃年上个月回来了一趟吗?”
“她有说过。”
“我们青梅的水平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常年掉底。覃年入学之后呢,我们仿佛看到了希望一样。她与别人是那么格格不入,就像是一股清流。学校对她很是纵容,引起学生们的不满。她们初三还打了一回架呢,据说是覃年一挑三,在被打的情况下还能反击。”
“按理说独生子女会更加在意自己所拥有的,但她不一样。覃年乐于分享,从不越界,待人接物总是让人挑不出礼来。可她也还是个孩子啊,却没人在意这些。”
“在缺席了一门考试的前提下,还能有全校第二的好成绩,这不是天才是什么。可是他们都只记得覃年的英语是零分,认为她是一个失败者。”
一直到现在郑帆夜醒时分,总会被覃年的眼神刺痛。他难以想象,覃年是怎么挨过那段时光的。
“甚至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她为什么缺席考试?”
杨苏只记得在临考前,突然收到曹老师的信息说找不到覃年。她刚要去找的时候,又被校长的短信摁了回去。
“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啊。”
郑帆眼前浮现出来那日少年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他决定将一切都告诉杨苏。
“在考试前半个月,覃年请了一星期的假,是因为她爷爷去世了。小家伙愣是一句话没吭声,自己送爷爷上路。”
杨苏想不到那时候的覃年原来在负重前行,她吃惊地望向郑帆。
“缺考也是因为她奶奶去世了。”
考场外,同学和老师们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覃年也不例外。
最后一场考试是英语,覃年势在必得,必须考出最高分来。曹老师把她的准考证给覃年。“这几科都发挥得很好嘛,英语也不用担心了。”
她替覃年找来了各科的答案,与覃年的答案对了百分之八十。曹老师觉得今年的升学率有望,殷殷目光鼓励她。
“甭紧张,尽力就行。”说话的是彭老师,是教历史的。
“好。”
离考试还有一段时间,覃年跟老师们说想去自己透口气,便走到另外一边一个人蹲着。
手里把玩着狗尾巴草,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慌。她站起来,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郑帆朝自己跑来的身影,他嘴里张张合合在说着什么。
覃年脑子轰的一声,她站起来。
“覃年,快。你奶奶不行了。”
事实上覃年很冷静,她冷静地跟着郑帆上车,冷静地拿出手机和曹老师交代这个事情,甚至冷静地和郑帆道歉。
“对不起,我是不是辜负你们的期望了。”覃年抱住脑袋,她晕车。只能整个人身子往下俯去,让脑袋缺氧才能呼吸顺畅。
郑帆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面前这个冷静到可怕的少年。
“奶奶不会有事的,对吧?”
面对少年期待的目光,他不忍心将残酷的事实告诉她,只能点点头。
“我还等着考完试回家吃奶奶包的饺子呢,我跟你说帆哥,我奶奶包的饺子可好吃了,皮薄馅厚,等我奶好了,也让她包给你吃。”
少年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只有这样才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而她的信念感,在看见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奶奶时轰然倒塌。
健步如飞的少年啊,从门口到病床那么十步距离走得颠沛流离。张不开嘴的喉咙像是被灌了铅,覃年模糊了视线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跪在床边,手脚慌乱地不敢去摸,她怕啊,怕奶奶和爷爷一样,变得冰冷。
“奶奶?”
少年试探性喊了一声。
那撑着一口气,只为等待覃年回来的老人睁开混浊的双眼。
“年年。”
老人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带着黏液的声音,让覃年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你不是还要给我包饺子吃吗?我还想吃辣椒炒肉呢。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
老人的脸上有歉意,这歉意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能实现孙女的小小请求,更是因为耽误了她的考试。
中考在小县城里是不被重视的,覃奶奶也一样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次期末考试而已。是郑帆,一次次苦口婆心到家里来,跟她说这次考试的重要性,跟她说最近时间要给覃年营养跟上。
她的目光游离到站在门口的郑帆身上,嘴巴努努。郑帆读懂了她的意思,用力点头。
“年年…别怪你…爸妈,这都是…奶奶的错…”
覃奶奶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只是她实在舍不得。疼爱了一辈子的孙女才十五岁啊,以后就要独自扛起这个家里。
“我求求您,再等等我好不好…您再等等我。”
“别哭了,孩子。”覃奶奶虚扶着手,给覃年擦掉眼泪。
只是覃年的眼泪实在太多根本擦不完,她便摸着孙女的脑袋。
“多笑笑。”
“我们…年年,要平安快乐才好。”
停在脑袋上的手突然重了很多,少年止住哭声,不敢置信地探向奶奶的鼻息。
一片冰凉。
她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医生护士一窝蜂进来,不留神将覃年撞倒在地。她还是一副被按了关机键一样,垂着脑袋坐在地上。
“节哀。”
医生将覃年拉了起来,匆匆说了一句就走了。病房里便安静下来,覃年慢慢走向病床。
撕心裂肺哭喊着。
郑帆不忍心转过头去。
村里主事的大伯很快就赶了过来,看见里面少年悲怆的哭声,和郑帆一样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谢谢你了,郑老师。”
“这孩子,命太苦了。”
她紧紧抱着奶奶还有余温的身体,眼泪把奶奶的领口都打湿了。
覃年顾不上了,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在这世上自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似乎老天爷也在为她哭泣,原本晴朗的天一下子便昏沉下来,轰隆隆下起了雨。
伴随着大雨,覃年带着奶奶回到家里。
客厅里坐满了她的长辈,见到覃年回来便停止了讨论。
纷纷都在宽慰她。
可是连外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的事情,落在了一个才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她一个一个道谢,刚哭过的嗓子沙哑,却还是止不住道谢。
“那就是畜牲,爸爸死了还知道回来看一眼,生他的妈妈死了电话都不接。”
外面传来大爷爷的一声怒骂,覃年已经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她突然跪在长辈们前面。
吓得他们赶紧去扶。
“这个孝子我来当。”
大娘们几个已经忍不住在一旁抹眼泪。
“好年年,各位宗亲。勿以不孝口,枉食人间谷。天地虽广大,难容忤逆族。今天,我谨代表覃家,将覃华及其妻子蒋燕在族谱上除名。覃哥覃嫂善良一世,子女福没享到,但吉人自有天相。”
“凡字老七覃年,床前守孝,替父代孝,是为孝子贤孙也。”
众人及在场的老辈,包括一直在骂覃华和蒋燕的大爷爷也都同意如今家主的这一番话。
便开始商量葬礼的流程。
唐乐年考完试后打算找覃年先一起去买衣服,她早都嚷嚷着要给覃奶奶买两件新衣服,好让奶奶换下那洗到发白的衣服。
而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覃年。
“曹老师,覃年呢?”
来到酒店房间,曹老师正在里面收拾覃年的东西。见到唐乐年便把东西都给他,老师也知道他们两家挨得近。
“她…奶奶去世了,刚才考试前就回去了。你把她东西带着,还有…”唐乐年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住,拿了覃年的东西就往外跑。
他简直不敢想象,覃年怎么扛得住。
赶了最快一班车回家,村里很安静,唐乐年径直往覃年家跑去。
“他…”
“行了,俩娃娃关系好,就随他去吧。年年这会儿肯定需要人说话,都一下午了就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听说考试也没考,造孽哟。”
“唉。”
“年年。”
唐乐年视线一下就模糊了,那样单薄的一个背影又一次跪在祠堂。
他将东西在旁屋放下,便和覃年一起过在奶奶的遗像前。
而覃年没有反应,她只是机械地做着重复的事情,整个人已经不能用憔悴来形容了。
唐乐年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也都是无用功,就和上次一样陪她跪着。
“年年,先去吧。”大伯说的是请人的事,这事必须要孝子去才行。
“好。”
覃年起来的时候有一阵恍惚,忽的吐出一口血,红中带黑,就像是体内的陈年老血一样。
“年年。”
“我没事,大伯我可以的。”
她借着唐乐年的胳膊站定,丝毫不在意自己刚才吐血的事情。抹了抹嘴角,便独自去了村头。
她从村头一家一家请到村尾,黑色的裤子上面全是泥巴,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反倒要去安慰长辈们。
这几天她还是一样不吃不喝,就守在奶奶的灵堂前。
唱戏班子唱着悠长的曲调,哀转凄惨,勾得来人眼泪鼻涕一地。
覃年没有哭,就好像她的眼泪在病房的时候就已经流尽了。她便是漠然的跪在那里,一直到出殡。
送走奶奶那天天气晴朗,凤凰迎着朝阳慢慢走远。
覃年跟在凤凰的后面,三步一叩首。
下山后便直接倒在了马路上,大伯抱着她一路跑回家。
“再不济强行喂也行啊,就由着孩子不吃饭。悲伤过度导致血亏,索性那口血吐了出来,不然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覃年的手上打了葡萄糖,还在昏迷中也不能喂饭进去,急得几位长辈是团团转。
好在覃年昏睡了一天便醒了过来,甫一睁开眼睛,就见守在床前的几位长辈。她大抵猜到了是因为什么事,可怎么能因为小辈的事情而让长辈守着呢。
这样一想覃年便起身在一众人面前跪下道谢。
饶是他们想拦,却没一个有她动作快的。
“谢谢,覃年这辈子无以为报了。”覃年还虚着呢,可她不要任何人的搀扶。倔强地朝着几位长辈磕头。
撞击声在病房里格外清晰,覃年慢慢起来,一言不发走了。
她回到家里就把院子锁了起来,被子蒙住头睡着了。
“也许对于覃年来说,你就是她生命里的那道光。”
“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郑帆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只是想要覃年别那么难了。郑帆推开门出去了,只留下杨苏对着这面墙暗自汹涌。
“你又是何必呢?”
杨苏自诩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从来想象不到会有一个人爱她至此。
凝望良久后,杨苏轻悄将门带上出去了,昏暗的光线里,海景图散发着它独特的光芒。
如果说这幅海景图是覃年心动的开始,那么后来的一次见面,才是她决定将一切都隐瞒下来的原因吧。
覃年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此刻杨苏离她是多么地近。近到温热的气体打在脸上,混着酒味的气息。
喝再多的酒都没有此刻醉意大。
她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
“老师,您喝醉了。”覃年的指尖才刚碰到老师,就被一股大力推倒。
“醉没醉,我心中有数。”
“覃年,你的答案是什么?”杨苏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覃年被迫仰头看她,清澈的眸子里全是从前杨苏读不懂的情绪。
而现在她明白了。
一桩桩,一件件。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情。
全都是覃年心动的证明。
“我的答案就是那面被抹掉的海面。”覃年错开目光,叹着气起来。她扶着老师躺下,帮她脱下高跟鞋。
穿了一天的高跟,脚底早已经红了大片。她将老师的双脚放在腿上,按照穴位轻轻摁了起来。
“从未变过?”
“从未,但不重要了。”
没人知道杨苏对于少年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覃年继续手上的动作,不过她也不在意了。
有没有结果,都不重要了。
她要的就是杨苏能够幸福。
杨苏幸福就好。
“老师很晚了睡吧,明天我会搬出去的。”覃年这几天也在看房子,她已经选好了在市中心的一处地方。
找工作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
而她和杨苏,不如就走到这里吧。
覃年洗漱后,将灯熄灭。坐在床边凝望睡着的杨苏,她毫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