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骑牛
巴依哈孜的那条大黄狗死了以后,星期一的早晨,天空晴朗,空气格外清新,成钢也不觉得兔皮小袄有什么酸臭的味道,可能是自然消散了,也可能是习惯了。成钢去叫玉莺上学,见玉莺和一个比她高半头的姑娘从玉莺家的门洞里出来。仔细看时,认出来了,就是大黄狗死前,跟着他父亲来学校报名的姑娘,老师说她是朝鲜人。
成钢站住等她们过来,玉莺对成钢说:“这是姬顺,老师说过了的,和咱们一起上学。”
成钢笑笑,向旁边退了两步,像是礼貌地让路,其实,他是怕小皮袄还有味道被姬顺闻到,他不确定小皮袄还有没有酸臭的味道。
玉莺和姬顺并排走着,成钢跟在后面,出了沙包子村,太阳才离开平线,又红又大;路边有一些水坑,早已被白雪覆盖,芦苇和蒲草也被牛羊踩倒很多,零零散散的,一小簇一小簇的雪中挺立着,把长长的影子印在雪地上;一群麻雀飞起来,牛粪马粪在雪地里很显眼。
姬顺说:“我是朝鲜族,我爸叫朴正东,我妈叫金灿烂,我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叫金龙,小弟弟叫金虎。”
姬顺在向玉莺和成钢做自我介绍。
玉莺问姬顺:“你老家是在抗美援朝的那个朝鲜吗?”
姬顺说:“不是,我老家是吉林的,那里有很多朝鲜族。”
玉莺说:“石头哥也是吉林的。”
她说着回头看看成钢,姬顺也看成钢,成钢点点头。姬顺对成钢说:“咱们是老乡。”
在新疆,一听说老乡,就非常亲,成钢朝前跨了一步,和姬顺并肩走,他说:“东北比这儿还要冷,雪也比这里大。”
姬顺说:“这里的柴火多,屋里比东北暖和。”
成钢看着姬顺说:“那条大黄狗死了,好多天了,你怎么才来上学?”
姬顺说:“我没来上学不是怕狗,是我感冒了,又那啥——就是不舒服,我妈让我在家待着。”
姬顺一到学校,张克礼的小眼睛立刻就放出光来,他向大家介绍姬顺是他的邻居,围着姬顺跑前跑后。
姬顺家刚搬来,张克礼一见姬顺就睡不着了,一天总往姬顺家跑好几次,姬顺妈对这个不懂礼貌,又长得丑的半大小子很不喜欢。姬顺报名上学的第二天,一大早张克礼就来叫姬顺一起去上学,姬顺正好是青春期的信号来了,也烦张克礼天天来家里,就随便说了一句:“我不上了?”
张克礼问:“为啥不上了?”
姬顺说:“我怕狗。”
第二天张克礼就来告诉姬顺狗死了,姬顺说:“跟你说了,我不上学了,跟狗没关系,别说狗了,你死了我也不上学了。”
后来张克礼再来,姬顺妈就对张克礼说:“你别来了,姬顺病了,心烦,要是传染给你也不好。”
姬顺妈去找张克礼的妈妈王玉青说:“邻家嫂子,让你家儿子别总往我家跑,一坐就挺晚的,半大小子的,他不避讳,俺家的是闺女,也得避讳点儿不是,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实心眼,说他,他听不懂,说重了也不好不是么。”
结果,姬顺妈被王玉青骂个狗血喷头,两家从此再无来往。
早读课的时候,文老师进教室来,对同学们说:“我们学校又来了一位新同学,是朝鲜族,她叫朴姬顺,现在请朴姬顺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
朴姬顺站起来,红着脸说:“我不会说话,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同学们就热烈地鼓掌,有的叫起“好”来。等大家安静了,朴姬顺就低声地唱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教室里鸦雀无声,都被姬顺的歌声感染了。
文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把我们伟大的祖国建设得更加富强,绝不让敌人侵犯我们一寸土地。我们大家一起唱《歌唱祖国》好吗?”
大家齐声喊好,文老师起头,打着拍子,大家一起唱了起来,歌声清纯而高昂——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越过高山 越过平原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
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
这天放学,刚出教室,张克礼过来,小眯缝儿眼眯眯地看着姬顺,姬顺被他看得脸红,问:“你有事吗?”
张克礼说:“骑牛吧,我带你。”
姬顺说:“我骑马,不骑牛。”
说完就转身拉着玉莺的手走了。成钢对张克礼说:“我想骑牛。”
张克礼冲着他吼:“滚!”
张克礼抓了一头没有骟的小公牛骑着,两脚磕嗑牛肚皮,小公牛朝前跑,一会儿就到朴姬顺的身边,朴姬顺正拉着柳玉莺的手,说衣服的事情,玉莺穿了成钢妈用文老师老婆的蓝花袄改的小夹袄,蓝底儿小白花,罩在她来新疆时穿的小破袄上面,甚是好看。张克礼说:“你俩都上来骑呗。”
朴姬顺说:“你自己骑吧,别想多了,小心,不要摔个嘴啃泥。”
小公牛好像不怎么听话,张克礼使劲儿拽缰绳,小公牛梗着脖子硬是朝前走了。玉莺小声对朴姬顺贴着耳朵说:“一整天他老跟着你,好你像是看上你了。”
朴姬顺小声对玉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成钢离她俩比张克礼还远呢,她俩的小声说,成钢都听见了。
张克礼手里攥着一根指头粗的湿柳条子,使劲朝他骑着的小公牛的屁股上抽了一下,他大喝一声“驾——”,把成钢吓一跳,就听“哎呀妈呀”——朴姬顺和玉莺也同时尖叫了起来。
小公牛跑起来,“驾——驾——”张克礼继续抽小公牛。“看,张克礼骑着小公牛蛙蹄子跑起来了,太厉害了。”
有几个男生喊起来。
“蛙蹄子”就是像青蛙那样四脚腾空蹦着跑。
路边沙包子边儿上,红柳棵子旁有几头小母牛,张礼骑的小公牛正蛙蹄子跑,突然就跃下路去,拗着脖子,歪着头,支棱着尾巴,朝着小母牛们跑过去。在小公牛跃下路去的一刹那,张克礼一个大马趴,摔在冰硬的地上,还好,地上有厚厚的雪。
大家都跑过去,扶起张克礼,只见他口鼻都是血,嘴肿得像猪嘴,头也像猪头了。他指指自己的下巴,不会说话,成钢抓了把雪给他擦擦,他的脸就血乎拉刺的了,又有血从嘴角流出来,朴姬顺从书包里拿出一沓黄色的草纸来,捂在张克礼的嘴上。玉莺问姬顺:“这是烧给死人用的,你装这纸干啥?”
朴姬顺脸红了,“别瞎问,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离开学校不远,大家把张克礼送回学校去,文老师还没有走,就带着大家把张克礼送到生产队的医生那里去。生产队的医生也姓张,叫张醒根,他是大队会计,因为会看病,听说祖上是开药铺的,大家也叫他张医生。在队里是比胡队长还厉害的人,比牛保管要牛得多了。张醒根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长白脸儿,薄唇,左眉头有颗红痣,他微笑着,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他让克礼张嘴,张克礼的嘴是张着的,让他合嘴,合不上。
“下巴掉了。”
张醒根说。他戴上一副白手套,两只手托住张克礼的下巴,大拇指伸进张克礼的嘴巴里捏着大牙,“骑牛摔下来的?公家的牛,要给公家干活的,不能乱骑,你骑得多了就掉膘,费草料。”
人家下巴都掉了,他还给人家上政治课,真是让人笑掉下巴。张医生闲扯着,也没见他手怎么一动,只听张克礼“嗷”地一声,张医生的大拇指已经从张克礼的嘴里抽出来了。
“好了。”
张医生说。大家看张克礼,嘴巴合上了,嘴还像猪嘴,脸还像猪脸,肿着呢。张医生说:“这药按时吃,这碘酒就多往肿的地方擦擦。”
说着递给张克礼一个小纸袋和一个小药瓶。
从张医生家出来,张克礼伸出手,手里抓着的那沓黄草纸问朴姬顺:“这纸是——是不是你那——那啥用过的?别——骗我,我妈——就用这个。”
他张嘴有些费劲,说话也嘟嘟哝哝地不大清楚。
朴姬顺瞪着张克礼,脸通红,可能是气的,反正成钢觉得是气的。通红着脸的朴姬顺突然笑了,说:“还真像是用过的。”
朴姬顺说着拉起玉莺就跑。
张克礼把染了血的草纸摔在地下,使劲用脚踩了,狠狠地碾了两下。他的脸肿得也看不出个表情来,但成钢听他的喘气声,觉得他是愤愤的,他不搭理成钢,成钢也不敢招惹他,虽然他摔成这样儿,这时候不会揍人,可也说不定,还是躲开一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