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王宴的死讯是和着尸体一起运回建康的。
王珣自是在殿上哭诉了一番,这老狐狸能屈能伸,这么大把年纪,旁人都得尊一声王公,可落起泪来,信手拈来的同时,也不堕了名士的风流。
郗粲见男人在人前哭的经验实在不丰富,若依他想来,应是嚎啕大哭式,鼻涕和眼泪揉在一起,的确粗鄙了些,却实在让人觉得认真。尤其是这等至亲离去的人之大悲。这王宴去了,王氏这一辈也就剩了个王珣的亲生子王霄了。
大家族的落败,往往便是从人才凋敝开始的。
郗粲以为,冲着王宴这份孺慕之情,王珣也该哭的更别开生面些。
王珣也果然没有辜负郗粲的期待,跳开那些真挚而俗套的哭嚎,以悲戚的涓涓细流揪住了一众朝臣的心。
“便是因为江氏迟迟按兵不动,为免生变,王宴才有此一行,如今王宴横死荆州,全因江氏而起,还望陛下和太后娘娘主持公道。”
郗粲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靳王一派,也并非铁板一块。昔年靳后要扶持养在膝下的幼子继承大统,自然有求于王氏。可如今,却是调转了个儿,已然变成王氏有求于靳氏了。
靳太后垂帘听政,已然是架空了李太后和小皇帝,她的外家靳氏也足以提供借力,况且还有不计其数的二等士族等着投效。死了个王宴又如何?若是保不住这江山,王宴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靳太后当下自是要保住江氏,为她的荣华富贵冲锋陷阵。裴公也乐得看王氏自断一臂。这王都向来如此,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死了个王宴,画舫游船,晴川落日,春语莺啼依旧。
果不其然,靳太后悠悠开口道:“江忱送上的奏折本宫也看过了。江忱因着新任石王的缘故,原还在观望对方兵力,一时不察王宴出城迎敌,原是英勇之举,现下江忱已自请卸职,等候发落。众卿怎么看?”
这王宴带着一千禁卫军浩浩荡荡奔去荆州兴师问罪,原就是靳太后点头同意的。她不过想要给江氏施点压力,未料到王珣居然私下和王宴有如此成算,在此刻便谋划着日后荆州军兵权的去向了。如今事情既出了,这个节骨眼上要办江忱是万万不能的。再者,江忱虽是一副谦恭任凭处置的姿态,可这话外之意也是清楚明白的。朝廷派了个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知会主帅一声,便要送上门去送死,我便是千般营救,也敌不过他自投罗网啊!
这朝上立着的哪个不是人精,揣摩着靳太后的话,便也开始稀稀拉拉地说个一两句,话里话外,无非也是大局为重,皆是为朝廷办事,出了点意外,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还得让荆州军在羯胡身上讨回来。
郗粲对此一点不意外。经此一事,荆州与羯胡的开战,自是不远了。
你等的,果然就是一个王家人祭旗么?
虽是对前日里王宴在荆州身亡的事情心有戚戚,但小皇帝这几日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原因全在这一封封置于御案之上的捷报。一时间朝野仿佛都对王珣一身素缟的装束视而不见,这江南的太平,总算是保住了。
可小皇帝,还有一点疑虑。
“太傅,这些捷报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郗粲含笑道:“这几年,北戎也在逐渐壮大,与羯胡也算是比邻而居。这两国的边境也不是一般的热闹。如今石虎刚刚继承王位,便只留了老弱残兵在家,自己率兵南下,想要啃下咱们这块硬骨头。北戎趁机发难,两边夹击,确是良计。于我们,多一个敌人的敌人,胜算也更大了。”
这偌大的皇宫,也只有这位老师,能让小皇帝全身心地信任了。闻言,心下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除了。
郗粲垂下头来,心念几度闪现。
这北戎究竟是不请自来还是蓄意拉拢,我不敢妄言。
若此番,羯胡果然一蹶不振,不足为惧,那下一个来战的便是北戎了。原来,尚有羯胡横亘其中,北戎若要来犯,势必取道羯胡,他又怎敢放心将空虚的国内置于羯胡手心呢?
可若是,羯胡已然不成气候,那么北戎便已无所顾忌。以他们这几年的野心,怕是早已对江左之地垂涎欲滴了。届时,我朝已是不得不站。荆州军北伐将是板上钉钉。
好高明的计谋,好深的心机。却让一整个朝廷被你耍的团团转。届时,举国上下都要帮你去完成心愿。
可这番打算,郗粲是万不敢对小皇帝明言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心为主的外祖尚且会因为手握重兵被□□猜忌,你这般心计,几乎是强逼着皇帝用自己的性命为你的心愿去冒险,待万事尘埃落定,你又如何善终?花好月圆之时,自是无人提及,可到有心针对时,我如何护你周全?
看来,江忱的病已是耽搁不得了。
“愔愔,怎么了?”
一身戎装铠甲的江愔骑在马背上,抬眼望向远方,低声道:“这种种谋划,只怕终究是瞒不过他。”
江忱心念一转,明白过来:“他如今是皇帝的老师,事事都以皇帝为先。只怕……”
江愔摇头道:“郗家是纯臣不假,没有凭据的事,他也不敢用族人性命冒险。只要我们一日还攥着荆州军,皇帝便得要依靠我们。”
江忱道:“两军对阵,最忌分心。是大哥对不起你。”
江愔道:“国之疆土,一寸不让,这才是热血男儿当为。这一次,定要让石虎滚下马来!”
霎时呐喊声四起,刀剑相接,萧萧马鸣,和着飒飒东风中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时哉不我与?大争之世,鲸饮吞海,剑气横秋,何用红巾翠袖,英雄自有千古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