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豫州刺史王宴王大人被人惦记不稀奇,可若是被打小就不对付的郗粲惦记,却是平生能让他毛骨悚然的大事之一了。此时刺史府内厅之中一白衣男子正手持经卷,如众星拱月般被簇在其中,旁人身前小几上也都各有书卷瓜果。一众读书人席地而坐,讲经论道,处于众人中心的王宴自是陶然乐忘机。直至幕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这流觞曲水的雅兴。
王宴轻轻扫了一眼,略全了礼数便匆忙进了后院。
书房内王氏的门客早已等候在此。
“一路上可有查到郗粲的踪迹?”王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灼。
“在官道上发现了他们一行人的痕迹,只还没有追上。”下仆恭敬回话道。
“自叔父探得郗粲要来豫州的消息,已过了两日,再过不久,郗粲便要进城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那边进展如何?”王宴松了口气,神色依旧凝重。
“我会让他们加紧进度的。可若是……”随行幕僚迟疑道。
“叔父的意思是,先暂停这件事,平息事态,把郗粲送走,”王宴自是知道大家担心的是什么,“可事情已到这一步,若是现在停手,未免可惜,既然郗粲还未到豫州,我们便还有时间,不如再等等。”
“是,我这就去安排。”幕僚领命而去。
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以,隔日辰时便被叫醒的王宴接到线报,也只能吩咐下属尽快探得郗粲行迹,拖延郗粲进城,悬着一颗心便急匆匆草草梳洗便出门去。
窗外的鸟儿若有若无地传来几声啼叫,扰地一向睡眠浅的郗粲在梦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拉起被子蒙住耳朵,还未获得片刻清静,便被一阵更大的敲门声惊地神智清明。此时窗外天光初盛,若无要事,谁敢这时候来扰人清梦?郗粲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唤道:“韩庆,进来回话。”
韩庆凝重的脸色印证了郗粲的猜测:“胡汉市出事了,羯胡与汉人又起了冲突,死了个人,现下城中一片骚乱,羯汉两边都情绪高涨,都要对方拿个说法。”
郗粲蹙眉:“死者何人?”
“向店小二打听了下,正是此地商会会长路遥,五十多岁的富家老爷,在本地羯汉商人之间都颇有威望。”
“王宴那边可得到消息了?”
“留在刺史府附近的兄弟回话,已有衙役入府回话了。”
“快,随我去看看,要赶在王宴之前。”郗粲神色一凛,手上动作一点儿也不含糊,简单洗漱后,便急忙带着韩庆等人赶往出事的地方。只刚出江月楼,便见江愔身后跟着一个青色玄布衣衫的书童,站在门口一派气定神闲。
“郗兄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
郗粲有些怔忪,一时有些摸不准究竟是纯属意外的巧合抑或蓄谋已久的等待:“江兄起这么早?”
“江某听说,这胡汉市上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自是要去看一看的。”
未料此人如此直白,时间紧迫,郗粲也来不及再分辨其来意,既如此,索性将人放在眼皮底下,也看看到底是什么路数。
“巧了,郗某此行便是为了这胡汉市上的生意,如今出了事,自是要去看看,江兄可要同行?”
“乐意之至。”
两人便也一路假笑地你来我往,赶到了事发之地。
此时现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仅两个身着皂青色长袍的衙役忙着拦住随时便要冲上来的百姓,纵是韩庆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郗粲挤出一条道。只见一名下人打扮的老伯正扑在路老爷身上,全身心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似对周遭变化毫无知觉。
郗粲打量一圈四周,满意地看到王宴的人马迟迟未至,方才得空细细观察绸缎庄面前的凶案现场。这位当地有名的富户老爷正静静躺在自己脚边,脸上还留有一丝红润,胸前衣衫、腰带凌乱,裤子也有些拉拉跨跨,似乎还能窥见事发当时相互间的剧烈推攘,胸口一片殷红的血迹。环顾四周,距离尸体不远处掉落了几把不似中原样式的刀剑,上面还残留着血迹,料想正是造成路老爷胸口致命伤的凶器。郗粲收回视线,重又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尸体,突然皱起了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弯腰伸手向死者身上摸去,却不期然碰到了另一种温度。
江愔笑地狡黠:“郗兄也注意到了,不过你猜会是在哪里呢?”
郗粲也回之以了然一笑:“以防万一,还是都看一遍才好,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两人会心一笑,不甚文雅地对尸骨未寒的路老爷上下其手,终于在左脚的鞋垫里有所收获。
江愔扬扬这薄薄的一张纸,戏谑道:“这路老爷莫不是个惧内的,年轻时一定没少藏私房钱。”
郗粲没料到真有意外的收获,眼神扫过仍在现场围堵的人群,像是从这些形形色色的脸上看出些究竟。一桩碰巧赶上的公案,也有可能是这迷雾背后的切口。
王宴带人到达现场之时,郗粲早已离开。一早便得知出事的是路会长,焦头烂额的王宴也不得不疑心,但凡对上郗粲,是否都要出些幺蛾子。
“赶紧把周围查看一番,把人抬回去,一个个给我排查,”王宴有些气急败坏,顿了顿,继续道,“路府那边,让人进去好好查查,路老爷毕竟是豫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光天化日之下便横死接头,说不得家里有些什么线索,都不能放过,便是叨扰一番,也是为了求一个真相,想来路府也能理解。”
幕僚心领神会地应声而去。
路府接到传回来的噩耗不久,便又听门房前来禀报,刺史大人派人前来,还来不及反应一番,便匆匆出门迎客。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没想到路老爷是这般清雅之人,这豫州果然是有着不一样的风雅别致。”江愔赞赏道。这临湖而立的路府在层林翠染的掩印之下,确有些遗世而独立的仙风道骨。
这路家身为当地大户,却并未择闹市而居,许是有了共同的秘密,这一路走来,二人都默契地只谈山水,约莫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罢。
江愔顾自便将路老爷身上发现的东西主动藏起,这般坦荡的不问自取,倒让郗粲这个官家人心生微妙。这人究竟是何来头,便是瞧了热闹,也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适才,郗某好像瞧见,江兄将路老爷的贴身之物拿走了?”郗粲微笑提醒。
“人多就容易出乱子,我也是怕衙役大哥顾此失彼,反倒误了事,”江愔丝毫未见被拆穿的窘迫,理直气壮道,“想来郗兄也是同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也未曾阻拦小可的唐突之举。”
郗粲仔细地在这人脸上寻了一番唐突的神色,实在是颗粒无收。
“郗兄家大业大,没想到还和刺史大人有交情,”江愔笑地玩味,“想来王大人行事,定有过人之处,小可虽是粗鄙惯了,却还是忍不住跟来见识一番。”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再纠缠于刚才的问题,心中自是都有了计较。
虽年纪不大,但自小也算经过几番世事浮沉,各式各样的脸孔也见过不少,江愔这般坦荡又直接的试探,竟是郗粲平生初见。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硬是要在王氏的地盘上掺和,敌友未明。不过,如今出了这等事,正可借此名正言顺向王宴表明身份,一条人命,该把藤上那些埋在土里的瓜,都牵出来了吧。
郗粲面上一派和煦:“郗某不过确与王大人有些渊源,此番行事也尽是权宜之计,并不欲多生事端。若君另有所图,不妨划下道来,也好井水不犯河水。”
江愔眨眨眼:“郗兄言重了。郗兄所求便也是江愔所求,江愔绝不会给郗兄添麻烦。”
这副滴水不漏的样子,倒是颇有些建康城内那群老狐狸的精髓,郗粲便也不再多言,只心里狠狠给此人钉上“装疯卖傻”四个字。
见郗粲一言不发,江愔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欲大表一番诚心:“江某一腔冰雪,天地可鉴……”
只这番话,怕是连天都不愿多听,便被路府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打断。
韩庆忙上前表明身份、说明来意,老人家又是两行清泪,恭敬地将郗粲一行人迎入府内。
“老人家节哀,路老爷现如今还在刺史府,仍需再检查了一番,待事情告一段落,自会交还。只王大人感念路老爷品性高洁,特意派在下前来告慰。”
路府管家毕竟也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哆哆嗦嗦就要下跪磕头,忙被众人扶起。
“王大人嘱咐让在下看看路老爷生前住的地方,可否劳烦老人家引路?”
如此,一行人便在老管家的带领下,前往路老爷独居的松涛院。
郗粲打量着这院内的景致摆设,便听江愔状似无意问道:“行前,王大人特意嘱托,代为转达哀思。想来路老爷与王大人必然官民和谐。”
“我家老爷是本地商会会长,在羯汉商人中有几分薄面,王大人关心豫州百姓,便为这还几次邀我家老爷过府一叙,饮宴吃酒。此番王大人定也能将这生食之人缉拿归案,还老爷一个公道。”
老管家抽抽噎噎的话引得郗江二人对视一眼。
“老人家,今日路老爷是几时出的门?身边可有人跟着?”
管家一脸悔恨:“老爷每日都是辰时出门,雷打不动地到各家店铺转一圈,督促掌柜的做好上工准备。今日也是辰时便动身了。”
“平日里,老爷出门也不带个家丁护卫的,若是今日有个护卫随行,老爷他未必……上月老爷才送夫人回益州老家,如今便生了这等事,我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啊!”
郗粲见这痛失主心骨的老人忧思深重,已无力提供更多线索,只得吩咐韩庆去将路府的门房叫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短打的小个子便被带至跟前。“小人张墙,见过大人。”来人瑟瑟缩缩地低头回道,时不时悄悄抬头打量眼前这几位官爷。
生于斯长于斯的张墙,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何曾见过这番阵仗,东家老爷突然身死,官府的人又点名要找自己问话。此刻心头已经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知所措之际,便瞧见一位长身而立,列松如翠的公子对自己说道:“张小哥不必紧张。这位公子正是王大人派来为你家老爷主持公道的,最是明理不过。你若有知道的,照实说便是了,他断不会为难你。”
这蓝衣公子笑地和煦,确是让人宽心不少,他说的话,想来是可信的吧?张墙这么一想,顿时勇敢了不少,头也能抬起来一些,让人看到他苍白的脸庞:“是,大人,您有什么要问的,小的一定老老实实说。”
郗粲放低声音温和问道:“今日你家老爷是何时出的门?可有吩咐些什么?”
江愔有些意外地看了郗粲一眼,便听张墙回话道:“老爷跟往常一样,在辰时出的门。小人还跟老爷保证了,会及时地将今日的信件托哑叔送过去。都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郗粲倒像是对此很感兴趣,继续追问道:“路老爷的信件都是些什么来头?平日里每天都有信,需要你们立刻拿给他吗?”
张墙回忆了一番,老老实实道:“老爷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些信,约莫都是生意场上的事儿。若是急件,他便会在出门的时候提醒我一定要及时将信送到。”
“所以说,今天辰时,路老爷在出门的时候也吩咐你,有一封信需要你尽快送到他手上吗?”郗粲从怀中摸出一封自路老爷身上拿来的信件,递给张墙,“你瞧瞧,可是这封?”
张墙恭敬地接过信,仔细翻看了一番,挠挠头:“小人大字不识一个,那会儿也没仔细看,这些信,嘿嘿,好像都长差不多。”
郗粲伸手欲将信拿回,却被江愔抢先一步。郗粲不以为意,顶着江愔控诉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你收到的那封信,可是交给了你刚才所说的哑叔?”
张墙使劲点头:“老爷今日特意交代吩咐了,小人一刻不敢怠慢,一收到信,便去将信交给了哑叔,小人看着哑叔出门找老爷了,这才回的门房。”
郗粲转头问伫立在旁的管家:“这位哑叔是何人,可否请他前来问话?”
管家忙道:“哑叔这出去至今未归,按说他应该是和老爷在一起的,大人没见到吗?”
郗粲和江愔明白过来,这哑叔想必就是现场所见扑在路老爷身上呜咽哭泣的背影。
江愔看着手上的信件,突然问道:“哑叔可是不会说话?平时是由他伺候路老爷起居吗?若他不会说话,怎好方便去给路老爷送信呢?”
张墙回道:“哑叔不会说话,走路腿脚还有点不灵便。进府才一个月,老爷便将院内大大小小事情交给哑叔打理,连个侍女都留,便是送信这等小事,也得哑叔亲自跑一趟。”
郗粲仍有想不通的地方:“照你所说,哑叔腿脚不方便,他怎么能及时将信件送到巡逻各家分店的路老爷身上呢?”
老管家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五感,记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地,忙解释道:“我们家老爷早年也是军中行伍之人,行事非常规律,每天几时起身、用早饭、出门,甚至在每家店呆多久,都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哑叔虽然不能说话,走路也不利索,但若照着时辰去,至多多走两家店,总能找到老爷的。”
如此看来,哑叔便是路老爷生前最后见过的人。既还未归,想来人还在王宴手上,这府里该问的已经问了,郗粲也自觉没有逗留的必要,见目的达成,便起身告辞了。
路府离县衙并不算远,然韩庆多年练就的老妈子性格,已经准确地拿捏了郗粲独家出品的惫懒。因此,当郗粲惬意地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识,意识到,这狭小的车厢内,还有另一人的呼吸。
其实两人相识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白昼,但郗粲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在意味不明的留白中猜测各式各样的人心,面对江愔这种装疯卖傻却又坦坦荡荡将另有所图挂在额头的路数,竟觉得格外放松。因为知道他有所图,便不会卸下防人之心。但也正是知道他装疯卖傻另有所图,就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看是何路数,也可借此摸摸对方的底细。
郗粲眼也不抬,仍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江兄怎么如此从沉默?”
江愔手里攥着从郗粲处截来的那封信,阴阳怪气道:“小可引郗兄为良人知己,一路追随至此,奈何明月照沟渠,郗兄找到了这么重要的信,却不知会一句。”
“阿粲,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