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难过
姜月棠又做梦了。
当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暗,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她愣愣地仰起脸,浓黑如墨的夜空忽然出现雪白的圆点,无声又迅速地下坠。
是雪。
她惊喜地摊开手,绵密柔软的雪花悄然穿过掌心,缓慢消融在还湿润着的地面里。
这条陈旧古老的巷口被一场无声纷飞的大雪笼罩着,好似世界都陷入了沉睡,而错过了冬季里的浪漫盛宴。
“哒、哒……”
是脚步沉稳踩在地面的声音。
姜月棠循声望去。
被微弱路灯照亮了一角的路口,突然出现了一道高挑瘦弱的身影,他走得平静而缓慢,像默剧里定格的瞬时画面,黑色的影子被灯影拖得很长,孤寂而单薄。
她不自觉地走近他。
即便远远的,看不见他的容貌,她却隐隐知道。
他是梦里的沈聿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个认知理所当然。
而当少年沉默地停下脚步,仰起脸看向洒落雪花的夜空,柔软的黑发散落,露出了几近妍丽的漂亮眉眼。
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他,身材还是少年的纤弱,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大雪天里,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高挺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姜月棠走到他身边时,能清楚看见他微垂着的,黑如鸦羽的密密长睫,而以往她认知里的他眉眼的那份漠然,此时此刻竟拢着一层浓浓的阴郁。
他无法感知她的存在。
仅仅是为了这场毫无征兆的雪停留了两秒,他便拎着书包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沈聿川。”
明知他听不见,她还是忍不住轻声唤他。
他的脚步没有停。
深深浅浅的脚印往前蔓延,又被大雪覆盖,他就这么静静走进雪里,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掉。
姜月棠的心脏像被密密的针扎了一下,轻微的刺痛,她回过神,连忙抬起脚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他沉默地走进那条熟悉的暗沉的巷子里,灯光暗了又亮,道路两旁偶尔有几家亮着昏黄的灯光,不隔音的老旧房子传来几道家人之间的话语,也算是为寂静到诡异的寒冷天气添了几分人气。
他拐了个弯,走上了感应灯坏了的潮湿楼梯,最后在一家紧闭着的房门前停下。
姜月棠感觉这样的梦未免过于真实。
不灵光的感应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她静静看着他拿着钥匙转动门锁的指节冻得透着红,甚至不仔细看都无法察觉的颤抖。
“嘎吱——”
掉了漆的铁门悄然开了条缝,透过缝隙,只能窥见一片漆黑。
沈聿川垂着脑袋静立在门口,漠然的侧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就这么呆呆站着,没动。
“喂,沈聿川,回家了。”她轻轻拍着他肩膀的手指穿过单薄的衣服,轻声道:“外面好冷的。”
“啊啊啊啊——!”
尖锐凄厉的惨叫声忽然穿过铁门刺破寂静的楼道,紧接着物体坠落在地面的声音不停地响起,伴着间歇的叫声,令人听着毛骨悚然。
沈聿川仿佛这才回了魂,他猛地拉开铁门冲进屋内,姜月棠胆战心惊地紧跟着他的步伐。
屋内骤然亮起了灯,沈聿川的书包被丢在角落,他直直冲向客厅,可脚下全是散落了一地的画纸、画笔,他踉踉跄跄地抱住正在边哭边砸东西的女人。
女人瘦弱的身体剧烈颤抖着,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在灯下竟美得惊心动魄,空洞漆黑的眸子里溢出深深的绝望。
她身上单薄的白裙子尽是干了的五颜六色的颜料,而画板上的画布被刀划得四分五裂,留下几近疯狂的痕迹。
“小川,我好想死。”
女人忽然不挣扎了,她半跪在地上,无比平静地对他说。
沈聿川紧紧抱住她的身躯猛地颤了一下,被雪水和汗水打湿了的发丝粘在额角,他的脸色煞白。
“可是你怎么办。”
女人无声落泪,自顾自呢喃着。
“如果不是你——”她的脸色忽然又变了,声音也骤然变得尖锐凄厉,她猛地推开沈聿川,那张美丽的容颜露出了近乎恶毒的癫狂,“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都是因为你……”
沈聿川沉默地坐在地面,发丝遮住了他的眉眼。
“为什么!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女人发泄似的将能伸手够到的东西尽数砸在他的身上,姜月棠猛地冲上前,想要挡在他的面前,可所有的物体都穿过了她,一股脑地全都砸向沈聿川。
他默默承受着,尖锐的美工刀划破了他的额角,细碎的发丝伴着刺目的鲜血落下,他缓缓抬起眼皮,黑沉沉的双目照不进一丝光。
倏地,他笑了一下。
笑得古怪又透着一点癫狂。
女人忽然愣了,她错愕地看着沈聿川动作缓慢地站起身,那张与她有九分相似的面容被血浸着,漠然的话语毫无波动,“那就都去死好了。”
沈聿川跌撞着走进厨房里。
姜月棠泛红的双目倏地睁大了,透着不可置信的慌乱和恐惧。
他拿了一把刀,径直推开门跑了出去,女人也在两秒内反应了过来,她赤着脚追了出去,“小川!小川!”
他直接跑上了楼,在一扇门前停下,用着凶狠的力道踹向那道门,破旧的铁门发出响彻黑夜的动静,这种令人心生恐惧的声响几乎吵醒了附近所有入睡了的人们,包括那扇门内。
少年的双目赤红,他用菜刀砍向那把锁——只用了几下便砍坏了,铁门被踹开,门内还有一道锁着的门链也在他毫无保留的力道之下骤然断开。
“啊!!你在干什么!!”
穿着睡衣的女主人被他恍若杀人狂的模样吓到落泪,无数道紧锁的门被推开,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纷纷往那道可怖的声音源头汇聚。
“李健鹏呢。”
沈聿川握着菜刀,额角还渗着血,那副失去理智的阴森模样活像地狱里来索命的恶鬼。
穿睡衣的女人嚎啕着哭着跪下,她颤抖着单薄的身躯,合着十指朝他求饶:“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吧……对不起,对不起……”
“小川……小川……你冷静一下……”
“这……这是在干什么!”
“天啊!杀人了!杀人了啊!”
有人试图上前阻拦,却又被人猛地拽了回去。
“你凑什么热闹!她家那个强奸犯出狱又差点强了楼下那家的你不知道?”
“让李健鹏出来。”
沈聿川仿佛看不见女人卑微又害怕的求饶,他漠然又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整个楼道忽然静得只剩下屋内凄惨的哭声,人们沉默地隐在各个角落里,没人敢上前,也没人愿意上前。
直到那道纤瘦的影子冲上来,一把拽住沈聿川的手腕,清脆的巴掌声几乎盖过哭声。
“你还嫌不够丢人。”
沈文披散着漆黑凌乱的长发,她脆弱又苍白的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与少年如出一辙的眉眼,浮现出浓浓的憎恨与决然。
“小川!”
已然发育魁梧的寸头少年拨开人群,面容慌乱地冲到沈聿川面前,而他的身后还跟着穿着花袄子妇女,正不停地用胳膊挥散着人群,温声劝着。
“好了好了……都散了散了……”
“哐当。”
沈聿川蓦地松了手,卷了刃的菜刀掉落在地,他满脸麻木地看着平静怒视着自己的女人,那道鲜红的巴掌印比温热的血,还要讽刺骇人。
叶蒙无措地用袖子替他擦着脸上的血,甚至红着眼哽咽着,他抱着他,尽量用自己的背影挡住他。
“回去吧。”
沈文木然转身,她慢条斯理地撩开长发,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楼下走。
沈聿川没有回家。
他任由也能推搡着,去了叶蒙的家里。
花袄子妇女是叶蒙的母亲,方春风。
她温柔沉默地用热毛巾替他擦去鲜血,轻声吩咐着叶蒙去烧洗澡水,拿出叶蒙的睡衣整齐摆放在床上,最后她轻拍沈聿川的肩膀。
“小川,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你妈妈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去看她。”
她轻轻拥抱了他,用一个母亲温暖而安心的温度。
房门被关上。
沈聿川沉默地坐在角落里。
姜月棠抱着膝盖与他并肩坐着。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脑袋,湿润了的瞳孔映出他模糊的侧脸。
良久,她哭着朝他伸出手。
触摸不到他的指尖颤抖着停留在他的眼角。
“沈聿川,别哭了。”
看得她好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