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 章 贫而失颜色
东牟城在北海之滨,地形夷坦。
九五至尊享荣华,怎奈青丝转白发。 唯恐身随繁花落,朝思暮想做仙家。
《山海经》记载了凡人难至的四大仙山,除却远在西方内陆的昆仑外,被历代帝王视为求证长生终点的蓬莱、方丈、瀛洲都藏在东牟城北面的烟波浩渺之中。
沧浪难觅,天阶可谒。
海岸线向南八十里,又横亘着一座灵运充沛,被大陈始皇帝钦点为“地上仙山之祖”的昆嵛山。其主峰泰礴顶上的道宗以山为名,是为天下道学正庭。
不论缥缈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还是真实在存在的修行圣境,都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不少玄幻色彩。
是以东牟黄老之风极盛,人烟稠密的道路上,卜卦占梦者比比皆是,身穿靛青道袍的方士更是随处可见。
寻川等人进城时,见家家户户洒水扫地,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赵德柱赶车吃了两天干粮,腹中早已馋虫大动,问明了东牟最好酒肆方向就要去打两壶本地有名的“云门春”酒。白芷清想置办衣物顺便考察本地女性消费风向,提出去逛几间成衣铺子。雪婷、单岩一向待在穷乡僻壤,首次见到城市繁华,都要跟着去开开眼界。
寻川担心白芷清的美貌引来不怀好意的登徒浪子,又因单岩身体抱恙,所以将马车坐席稍加调换,由石瑶陪同白芷清、单岩、雪婷乘坐赵德柱一车前往商店购物。他则乘坐叶牧尘这车由曲乙引路先去客店落脚。
一行人兵分两路,约定晚间聚面,再于次日清晨一同前往昆嵛道宗。
到达客店,又见门前路口搭了一座三层高台,每层三坛,三三九坛各有写着“护国佑民”、“消灾攘祸”、“延寿度亡”、“祈福谢恩”等字的黄幔垂挂,坛中摆了香案。
询问得知,原来恰逢城里举办罗天大醮,搭设九坛奉祀天地诸神,上三坛称普天,由城主曲梦卿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三坛称周天,请昆嵛道宗五部神仙供祀,设二千四百神位;下三层为罗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
大醮持续七七四十九天,期间除去每日的开坛迎神、启师扬幡等外,又有戏曲演出,流水筵席诸般样式,旨在祈福消灾,普天同庆。
寻川听完,喜道:“这活动既高大上又接地气,官府乐于深入群众,无怪咱们一路走来,见到东牟处处繁荣。”
曲乙应道:“多谢世子夸奖。说来惭愧,舍弟虽然对宗教鬼神之说深恶痛绝,又深以道宗‘无为而治’的思想为然,他认为无为而治的要点在于官府百姓休戚与共,藏富于民。而且道宗并不封闭门户,各地慕名而来的香客能为东牟创造不少收益。所以办这罗天大醮目的在于与民同乐,形式上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叶牧尘道:“咱们儒门修编的初代圣人语录里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令弟不入三教,却能从中取精华,弃糟粕,难得,难得!”
搬完行李,来到客店二楼茶轩小叙,这里正对祭台中层,是个便于观看的所在。
几人才聊一会,便听得外面一片喧哗,成队卫兵拥着六个人走向祭台。
为首那人形貌极伟,头上一顶冲天雁翎冠,手捧杨枝玉净瓶,双肩丝带环绕,背插三面彩旗,下身系了件九瓣金莲齐膝裙,踏双麂皮鹿绒虎头靴率先登上顶层。
寻川不禁赞道:“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想必这位就是曲梦卿了。”
曲乙点头道:“正是。待会演出结束,咱们找他问问三妖的动向。”
曲瑾熙也爬了出来,从口袋里摸出块饴糖含在口中,双手握着栏杆大笑叫道:“正是,正是,上面的是叔叔!”
曲梦卿似有感应,拨洒甘露时向茶轩看了一眼并微微点头,然后拾起鼓槌咚咚咚敲响正中那面牛皮大鼓。
另五人身着紫金道袍,持拂尘,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在二层依五行方位各自诵经。卫兵手执旗幡,围在下层护法。
寻川手指二层,问道:“这几位都是昆嵛道宗的高手?”
曲乙道:“修士若无特殊天赋或者机缘,在深山里苦练一生也未必能成叶先生这样的高手,哪有精力出来抛头露面?这几位醮坛执事并无修为,是专司科仪的经师。”
叶牧尘又补充道:“学宫经营依赖于州府的专设款项和宗家等门阀大族历年捐献,道宗则以信徒香客支持为主。儒门学宫里少数白袍是修士,多数青衿作为人才输向社会。道宗同理,泰礴顶上修炼五行术法的也是凤毛麟角,山腰道观中名目繁多的经师、传戒们才是主力。”
寻川笑道:“懂了,这几位不是武学高手,而是传教、聚财的高手!”
随着鼓声扩散,四面八方无数衣着鲜亮的男女老幼嘻嘻哈哈地向着路口拥来。
附近门店或有空位,免费接待的都是些拖老携幼的家庭。其余青壮按照先来后到立在高台四周,果然是人人平等,乱中有序,不以财富身份区分席位。
茶轩须臾坐满,两名丫鬟打扮的少女找到寻川桌前,神态倨傲,对着曲乙说道:“二爷,夫人吩咐咱们来把瑾熙抱回家去。”
曲瑾熙闻言,立刻躲进桌子下面,两根手指轻轻捏住曲乙手掌,小声道:“小红姐、小绿姐,我想看完叔叔唱戏再回。”
叫小红的少女弯下腰,轻轻从瑾熙口中抠出饴糖,埋怨道:“怎么又在吃糖?你娘不是说了吃糖容易咳嗽么?”
小绿目光扫视众人,见叶牧尘打扮寒酸,寻川刚服过孝,身上仍是素衣麻布,满脸嫌弃道:“好了,二爷从前成日和道士厮混,如今又结交上这些草莽流氓,熙熙跟着你更不学好了!”
曲乙并不争辩,握住女儿小手泰然道:“不劳两位,晚点我自行把熙熙送去夫人那里。”
小绿单手扶耳,不耐烦地问:“什么?”
原来外面法事结束,伶优入场时震天价的喝彩忽然掩住了曲乙声音。
所有人本能望向外面,客店门口,一名气色如珠,样貌出众却也算不上绝色的妇人倚在树旁双手抱胸,烦躁地抖着右腿。
曲乙看到妇人目光一滞,张了张嘴,松开手,那句话终于没有复述出来。
小红没收完瑾熙的糖果,又不顾挣扎把她扛在肩上,说:“已经把瑾熙借给你许多时日了,不自觉,还想得寸进尺。”
小绿道:“夫人真倒霉,当初还道嫁了什么好人家?谁知是个不上进的郎中。”
小红道:“真要是郎中,也早挣得盆满钵满了,他呀,分明是个靠女儿行骗的假道士!”
小绿道:“小点声,当心他恼了,以后再不给月钱。”
小红道:“他敢!”
小绿道:“没有责任心的窝囊废什么事做不出来?”
寻川听了两人说话,心想:“大概曲师叔的发妻想当城主夫人,他却做了清贫道士,心里有愧,以至于在两名丫鬟面前唯唯诺诺。看这两名丫鬟当众辱骂曲师叔的嘴脸,可见那位也不给他半分尊重,果然不论任何年代,‘人穷气短’都是已婚男人感触最深。”
忽然“嗤嗤”锐响,碟子里两枚豌豆先后飞出,正中小红小绿的颊中穴。
叶牧尘忿然道:“贱婢,你家夫人不教人话,我这草莽流氓告诉你。其一,父亲带女儿,算不得借;其二,贫不足羞,可羞贫而无志,女子生财有道,也能挣得盆满钵满,大可不必怨憎男人。”
小红小绿中了哑穴,口舌无力,脸上震红震白,吚吚呜呜说不出话。
“多谢叶先生仗义执言。唉,熙熙她娘不舍得女儿随我风餐露宿,也是人之常情。”曲乙说话的同时中指屈伸,从茶盏里弹出两滴水珠,无形中解了丫鬟穴道。
小红小绿不明就里,同时叫了声“晦气”,匆匆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