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地有清霜
两人口舌之争愈加激烈,演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叶牧尘破罐子破摔,更兼修为深厚,气息悠长,输出起来自是滔滔不绝,无懈可击。
胡思敏新官上任,首次当着全帮出头露面,骂起人来难放得开,再加体力不支,词穷理屈,终于败下阵来。
“内子曾随叶夫子修业,时常谈及夫子品学,我耳濡目染,受益良多,倾慕之余,心向往之。不曾想今日一见,竟是个口出恶言的莽夫。”宗盛待骂得差不多了,凭栏而立,气象雍容:“儒门向来以君子和小人来区分众人,敢问先生,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哼哼,要把恶言说出口嘴巴才会干净,如果咽下去,心就脏了。”叶牧尘接话道:“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行善事为君子,行恶事为小人;德胜才为君子,才胜德为小人。像某些无才无德,没心没肺的禽兽,连小人也算不上!”
宗盛又道:“天下修士千千万,而三教垄断灵脉,不给他人机会,请问这是公正还是自私?同样是助使徒飞跃,应龙宗的白泽祝福为善,相柳宗的妖灵转生为恶,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千年之前黄帝羽化,留下运道造福百世。既然先生心怀天下,是大大的君子,还请你效法人皇,为咱们打通这一处泉眼。”
宗盛话音刚落,木塔下的穷奇左步前踏,缩身将头一仰,一条四五尺的火蛇自他喉间腾空而起,呼的一声吹向塔底。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不断吹出,直燎得那堆柴草火星四溅。
那穷奇有意展示自身,摇头摆尾间,杂耍一般均匀地引着火势绕塔行走起来。
众人见状无不骇然,这大妖好生厉害,不但集凫傒之擅飞,孟极之虎勇于一身,竟还掌握了五行火力!
宗蕊事先知道火烧叶牧尘的计划,已经让公孙扬密令手下拦截任何火种上岛,却没料到是以这种形式,惊呼一声:“爹爹,不可!”
同时素手一挥,掷盏于地,公孙扬麾下的右营持刀客整齐出列,噔噔噔踏过木桥朝着石岛奔去。
宗盛但觉手脚冰凉,泄了一口气道:“蕊儿,你要兵变夺权?”
面具下的宗蕊表情复杂。从小到大,爹爹对自己疼爱有加,她实不愿意在爹爹最重视的时刻与其作对,但理智告诉她,若此刻再不阻止,幽月帮就要被相柳宗完全同化,而宗盛也将就此走上不归路。
宗蕊低声道:“爹爹,蕊儿对帮内权力不感兴趣,蕊儿只希望你”
“够了!”向来温和的宗盛终于爆发,平生第一次对着自己挚爱的女儿叫道:“寻川他娘当年宁愿托孤给贾仁那头蠢驴,也不信我这和寻翊一起长大的兄弟、她的儿女亲家。你爷爷非但不帮我,还看不起我,说我难当大事。我为了证明自己,只好自己去争,自己去证明!我还差一步,只差这步,就可以成为天下两大宗门的相柳宗之首,就可以凭借如今的声望,成为青州公投的新王!蕊儿,连你也见不得我好么?”
宗蕊叹息一声:“爹爹,寻伯母选择自己的嫡亲兄弟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了报复她,暗许吴江父子折磨寻川许多年爹爹,你醒醒吧,苗疆人在利用你,百姓们也不爱戴你,他们只是怕你。你,你不要再试着证明什么了,我和娘同爷爷一样,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此时此刻,宗蕊的谆谆诱导此刻听在宗盛耳中反而变成了奇耻大辱:“好,好,好,这十七年,我算是白疼你了。夫人,你也是这么看我?”
宗夫人在一旁道:“你总怨寻川他娘无视你,父亲贬低你,可你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志大才疏,权欲熏心又不在贾仁之下。我知你敏感脆弱,所以家里家外总想着维护你,或许是我不对,才让你膨胀迷失,一步错,步步错。”
“哈哈哈哈”宗盛可怜的自尊一溃涂地,他失落地笑着,活像一个癫狂的暴君:“我除了你们娘俩,早已无人可信…公孙扬!是你蛊惑了她们!”
噗!一柄蓝汪汪的短匕从宗盛袖口弹出,猛然刺向那袭红衣。
“相公不要!”宗夫人大叫一声,飞身扑向短匕,噗!
十八年前,刚刚吃完老父暴栗,为了证明自己并非那个除了啃老毫无是处的废物,只在宗府苑囿中射过家兔的宗家少爷瞒了众人,冒着大雪孤身摸上了彼时荒无人烟,时有夜狼出没的潭溪山。
比及过了一个昼夜,当初登王位的寻翊亲率卫兵在后山找到他时,那养尊处优的少爷身体早已埋于雪中,只剩半张面孔留在外面散发着微弱的呼吸。
他身旁不远处,是用麻绳串起的几只灰狐,那是他先前赌气说过,要打来为新婚妻子做件外袍的承诺。
狐毛品相虽然不好,甚至远不及宗家为下人嬷嬷们统一发放的御寒皮草,宗少奶奶却是将其视如珍宝,只到重大节日才会穿在身上。
又是一个雪后,寒风凛冽不减当年,奄奄一息的宗少爷成了如今手持利刃的宗老爷,跟在担架后面跑丢了鞋的宗少奶奶则是倒在血泊中的宗夫人。
“相公,别再错下去了”宗夫人的低吟间,鲜血蔓延,染红了那见证了宗盛一生里为数不多高光时刻的灰色狐氅。
“夫人,蕊儿还小我不怪她,怎么连你也不懂我?她女孩儿家家,却总说要守护青州,咱们做爹娘的拦不住她以身犯险,就只能控制局面转险为安。再说我悉心毕力,真不知保住了临淄多少生命!如果你心底早已用志大才疏、权欲熏心这八个字否定了我,那么你这些年岂不是一直把我当成笑话?你自找的,是你自找的。”
宗盛只用片刻便原谅了自己,缓缓放平妻子尸体后,又朝着失神的宗蕊低声道:“蕊儿别怕,你娘不能保护你了,还有爹爹呢。待爹爹大功告成,咱们给你娘修庙招魂,让她永受香火。”
说罢猛地起身,高呼道:“今日法会非同小可,是关系到在场各位福祉及本帮未来之所在,无论是谁胆敢阻挠,一律格杀勿论!”
在整齐的万岁声中,宗蕊发出一声凄入肝脾的喊叫,而后瘫坐在地,凄声道:“爹爹,你,你疯了”
宗盛前踏两步,一字一字道:“爹爹没疯,爹爹清醒得很,你李师傅也常说,欲成大业者,必先要有狠辣手段,呵呵,呵呵呵”
“宗叔叔,你收手吧。”那袭红袍鬼魅般飘至宗盛身后,将一支黑黝黝的火枪抵在他的下颚,这一声低醇温厚,竟是发自男子嗓间。
唰的一声,满头白发随着面具同时扯掉,露出来寻川的冷峻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