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再后来，她就初中毕业了。
那一段时间，她看起来高兴极了。
我每次从她脸上看见笑的时候，都是她好像才哭不久的时候。
但是那一段时间，她好像一直都在笑，不是很明显的那种笑容，而是在眼角眉梢，唇边，口齿里。
很清楚的笑。我觉得很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
她很高兴。连表情都比平时温和许多。
所以我说她是在笑。
她那段时间的表情和任何一个她不高兴的时候，比起来就是非常明显的笑容了。
她没有笑的时候，不在那种高兴的时间里的时候，她就不是那个样子了。她高兴和不高兴从来都很明显。
我看得出来，她身边的那些人也看得出来。
说起来，我还要补充一点。
除了她之外的人，我都看得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延迟吧。
那边的世界有网络。这边是没有的。
那边儿的网络可能延迟。
所以我觉得这边的镜子可能也学了那些网络的坏脾气了。
总是时不时地要出点儿问题。
我也不能使劲敲镜子，一不小心就敲坏了。
我也不能像对待电视机那样对镜子，电视机要是看不出来了，敲两下没准就好了。看着镜子敲两下，它未必不掉。
镜子怎么想都不是个坚硬的东西。
我要是用电脑，电视，电视机，收音机这些电子产品，有些是需要网络的。但是这些东西完全不像是有网的样子。
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时间再久一点儿，我就知道了。
我闲的没事儿的时候，检查过一下这些东西。
有时候也会用。
确实还是不一样的。
那边用网络。
这边儿就用她们用过的东西。
说详细一点儿，如果我找的东西是那边儿没有找过的，就完全找不到了。
打个比方说，那边有人登录了一个网址。
我在这边同样登录了那个网址。
我就能上去。
那边没有进去过的。
我根本找不到。
但是知道还是可以的，因为道听途说这种事，并不需要具体的亲身经历。
谁也不能确定，是真是假，是有是无。
大概就是那样。
再说回她身边的人的问题。
我从这边往那边看。
除她以外，其她人都模糊。
这个模糊也有远近的分别。
近一点的就清楚一些。
远一点儿的就模糊更多。
即使是在她身边，出现的那些人和物，都像是打过马赛克。
那边世界里的手机拍照，不是有一个模糊处理化的功能吗？就是那个功能的感觉。
我每次看她，她就好像加了一层美颜，再加了一层滤镜。她周围的人全是虚化场景。完全不会喧宾夺主。
当然也让我完全不能观察到别人究竟是怎么样，别的东西究竟具体长什么样。
但她那边有的，我这边也有的东西，我对比对比也许可以找得出来，在我手里的东西就不会被虚化了，我可以仔仔细细反复观察检查，拆除，复制。
但是她那边有人，我这边没有，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些人长什么样。
就算她在自己的本子上，各种东西上贴了名字。一笔一划写出来。我也感觉不出来那个字究竟是什么字。我也看不出来究竟是哪几个字联合在一起。
那些字完全就模糊了，连在一起，周围是发白的，像长了毛的豆腐。中间是黑色，像不小心滴进去的墨汁。
反正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笔画在哪里。
只能看见黑团儿。
如果她不止写一个字，两个字写得近些，我就会看见两个黑团儿，究竟是怎么变成一个黑团的。
所以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
她又放假了。
初中毕业之后的假期，她是要去补课的。
这是学校强制的。
因为她初升高，还是在那个学校里。
真是糟糕透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的出来，她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还会更糟糕。
也许她已经适应了，但是那种生活无论如何也完全不可能高兴的起来。
事实证明我说对了。
她确实过得不怎么样。
她过完了高中的生活。
她整个人像老了十岁。
虽然她大概还没满二十。
镜子里是没有声音可给我的。
不过看得时间久了，我自学了她的语言。
然后我发现事情不太对。
我完全没有检查自己发音的能力，我也没有对照组，没有例子。
我练了一半就放弃了。
后来我转方向去学读口型。
从镜子这边看过去，我只能看见她。
我看着她的脸，然后将目光移到她的唇上。
她要是说话，我就看她究竟是怎样的口型。
久而久之，看她的表情，行为，动作，再联系口型，怎样也猜得出来她在说什么。
当我能猜得出她在说什么的时候，她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大概也都可以确定了。
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变化，换了新的人也还是那样儿。
我是说，就算她换了一个班级，换了一个年级。学校不换，那些人还是一样。
说脏话，甩脸色，丢白眼，看不起她。
背后说小话，指指点点。
抱团排外，眯着眼睛，用各种规矩管教她。
据我所知，那些人既不是她的亲戚，也不是她的朋友。
那些人如果要指责她，管教她，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格。
再有就是老师的事。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从前听了老师的话，如今发现全然不是那样。
她的英语成绩不太好。
主要是封面就算模糊不清了，色块还在。
那些书的封面并不是同一个颜色。
她也并不是每节课都拿着同一本书。
我从她小学看到现在，怎么也不能认错。
她这次病得比较严重。
她请了好多次的假。
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她真的不想在那个学校待下去了。
我愿意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是很可惜。她并没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离开那里。
她最终还是在那里读下去了。
紧接着考试，考试，考试。
大范围的传染病。
她总算是毕业了。
这是第三次毕业了，高中毕业。
我几乎以为，她要么永远留在那个学校里，要么就永远留在自己家里。再也没有毕业的机会了。
没想到，她毕业了。
这很好，我应该为她高兴。
又是假期。
她看上去很高兴。
这次没有补课。
假期里没有考试。
她也不用再跟讨厌的人待在一起。
她的年纪比从前大许多了。
她有自己的想法。
在考试之前，她听说，如果去做教师，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会比一般的学校低一些。她考进去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我看她的样子，对学校，对老师一点兴趣都没有。
更何况如果当老师是一定要接触学生的，她恐怕完全招架不住。她是个没有领导能力的人。
即使她有那样的能力，她的性格和习惯性态度，完全不适合做领导。即使不说领导需要有足够的人格魅力统领下属，一个领导至少要和手下的人搞好关系，要在需要的时候让属下听她的话。
然而可惜的是，她没有那样的习惯。
我是说，她完全不想跟人搞好关系。
她也完全不想见人，不喜欢人，不想跟人相处。
她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我不是喜欢她。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一定要变得一模一样，为什么不能让她变成我呢？
她虽然很好，但是我可以比她更好。
我是说，我所在的这一整个世界，都比她那边好多了。
人挤人有什么意思呢？
和不喜欢的人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呢？
做自己的不喜欢的事情，一辈子得不到想要的。
她那不叫得偿所愿，她那是背道而驰。
她那是事与愿违，物是人非，忘却初心。
我没有骂她的意思，也并不是想贬低她。
我只是个看客，于她而言，我永远是个陌生人。
连局外人都算不上。
我们几乎永远没有交集，就像两个完全平行的平行线所在的空间。即使我能看见她，她也不能看见我。即使我能知道她，我也不能对她的生活做任何的干预。
有时候我会想，这个样子，真是奇怪极了。
我简直像个观察员。
像那种动物园的大熊猫栏外的人。
像那种环境监察处，对风向，污染程度，各种指标需要时刻关注，而又只能关注的人。
我跟那些工作人员还不太一样，我没有编制。
我没有工资。
我没有上司和下属，没有同事。
只从这一点来说，我满意极了，我比她快乐多了。
工作人员需要懂各种的专业知识。
但我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想学，或者什么都不感兴趣。天地良心，我本来就不是她们那样的人。
我十分庆幸，我不需要像她那样身不由己，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且要从头做到尾。她是从生到死，都摆脱不了那样的漩涡了。
我跟她不一样，我很高兴这样的不一样。
虽然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快要一模一样了，但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的。
我和她的命运和环境永远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