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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6一曲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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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小厮阿元跟着自家郎君坐着马车,悠悠哒哒到了城外的古道附近。等遣车马到一边,谢希言就带着阿元进了古道旁的一座长亭静坐,远远望着流水青山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元本来心里很费解,自家郎君这是来了什么兴致,要在这无花无酒无景无茶的野亭久坐。直到远远走来一队车马,他家郎君这才稍稍正过身子,目光透过层层遮拦的枝蔓看着什么。

    阿元不由也转过头去打量,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车队后半段有辆马车,上面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的人,不是那宋长生还是谁?

    这下他差不多知道他家郎君是干什么来了。

    “是他?真是晦气,”阿元心里一晃而过的心虚,在看那人好端端坐着时又烟消雾散,心里不忿一时忘了隐藏本性,不自主愤愤低咒出声,模样看起来高傲的很,“这个不知羞耻的……”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

    “禁声!”谢希言的语气冷淡。

    阿元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场合,不禁心虚的捏了捏手指低头不语。

    诸夏男子不如华夏古代成家早,一般是二十冠礼后成家,女子也多是十六及笄前订婚,成婚也大多也到了十七八的年纪。

    因主家照顾没什么烦忧,阿元如今虽也有十六七的年纪,但却不如旁人稳重,还是毛糙浮躁的样子。

    他祖父当年于谢希言少时有救命之恩,因此管家死后,被托付的阿元自小在谢希言近身的院子。久而久之就养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如别家小厮谨言慎行处处妥帖,显得鲁莽不知事了些。

    此时虽然谢希言没什么明显的恼怒和不悦,但在他身边多年,阿元知他已经不快,又如往常一般知巧装乖,安安静静的不吱声。

    只在心里暗恼自己乍见此人一时激动,以至于一时忘形在郎君面前露出形迹。

    虽然谢希言平日温和好性很少发作下人,但府里上上下下对这个人人称道的如玉公子是敬畏有加,轻易不敢打诨玩笑,包括自以为离的很近的阿元。

    阿元心里怕归怕,心理上对这件事大多还是不以为意的。

    他自觉是谢希言的“心腹”,就算有什么事装巧卖乖些,只要公主不追究,自家郎君事忙之后也差不多就揭过了。

    谢希言平时甚是自律自洁,外人看来他是端方持证的翩翩君子,其实他因身世殚精竭虑步步谨慎。这种身边仆从小心思的事情,没有精力过多关注。

    虽然他律下严格,亲近的随从没有嚣张跋扈的恶仆,但阿远这种实际近不得身的“吉祥物”他也顾不上亲自搭理,多是公主这个主母操心一家上下。

    而且阿元极会装乖又身份特殊,公主府两位主子对他也多有宽容,并不知这小厮私下有些仗势的秉性言行。

    所以阿元大多时候在两位主子和谢希言面前还是行事规矩,私下里对府里旁人行事倒也不敢太过张扬。因为深知谢希言严于律下的性格,所以面对外人时,也多是背过人去,拿捏着对方的性子不同应对。

    谢希言心里隐秘诸多,养着阿元这种“吉祥物”除了履行老管家托付的承诺,也是替心心念念的父母分担“报恩”这种事,倒不是真将他养做心腹。

    此时阿元心里一边心虚一边不甘,不忿自家郎君带他跑来送这“不知羞耻”穷书生。

    ——

    谢希言不知他心思,只看着眼前那个少年,自从因陆家相结识,这个年纪小小知分寸懂道理,又刻苦勤学心思澄澈的少年,倒是让他相处起来轻松自在。一向心思深不爱与人亲近的谢希言,与他相处倒也能暂放心中压抑,是为数不多的一种排遣方式。

    两家主母相聚时,陆柏多是拉着宋二郎同来,开始相处时谢希言也不喜欢多话聒噪,只安静待着看书品茶。次数多了性子活泼的陆柏坐不住,多是找了借口去园子里自己游玩。渐渐地,谢希言倒和宋二郎有了些话题交谈。

    阿元本就不是很看得上家世普通的宋二郎,又觉得一向冷淡的郎君与之相处的情形就连对他这种“亲近之人”也不见有过。再加上两人年岁相当,但一个是生儿为奴一个身有功名,因此就隐隐生出不虞和敌视的情绪。

    他不明白,这么个于郎君“无恩无义”的普通穷书生,到底哪里能得他家尊贵的郎君另眼相看。因此即便宋二郎对待谢家仆从包括他在内只是普通随和,也让阿元曲解为谗上媚下,是虚伪小人的做派。

    要宋长生说,阿元这种人就是个贱皮子。

    自觉自家有恩于人,所以对方已做报答后还额外看顾善待于他,他不但没有感激反而理所当然的觉得理应如此,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主家的客人生出“争宠”之心。

    旁人对他呼来喝去不拿正眼相看,他觉得那人是“面面目可憎”;旁人若通情识礼善待于他,他又觉得那人“虚假伪善”。

    这种横竖都能挑出错的人,归根结底就是太给他脸,让他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等有朝一日耗尽了主家的耐心和情分,他才能知道什么叫世间险恶。

    ——

    谢希言还不知宋长生已经算计到阿元身上,此时只静静看着那人坐着马车慢慢靠近。

    面目清华高贵表情清冷平淡,双目沉沉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初谣言漫天的时候,谢希言也不曾相信此人真有什么“攀高枝”的心思或者爱慕他,果然之后陆家自曝其短事态反转。

    他倒也没什么“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因为他不是因为相信对方的为人,而只是因为单纯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力。

    前几日他听心腹偶然提起这人突然病危,时间正是他陪表哥也在温泉庄子的那日,且阿元似乎曾在这之前偷偷去过又悄无声息的回来。

    谢希言心里存疑,觉得宋长生落水大病可能不只是“不慎”那么简单,就着人去顺便打探。只是那夜并没有旁观者,现在为止也只从与阿元来往近的几人嘴里,探出他曾出言辱骂的事情。

    但谢希言还是已有些猜测,从而心生怒气。

    他虽不是真如世人以为的那样纯良无害,是什么温润如玉的良善之辈,但也不愿意有人仗着自己的势反过来还瞒着自己。只因为私心,就无故轻易折辱他人,甚至可能牵连旁人性命。

    往日里谢希言不是不知道阿元装乖,也明白他那些小心思。

    但他心思深沉为人淡漠,因为身世而来的那些明里暗里的麻烦危险,已经让他烦不胜烦。因此他很少关注旁的,因此以往针对宋长生的事,他也看在管家一条命的情分上,只让人前去敲打约束。

    可他没想到,这个奴才还真的仗着“情分”就阳奉阴违以至于可能差点惹出大祸。

    谢希言生来富贵,自然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没什么“众生平等”的概念。他自觉不是心怀悲悯、不染尘埃的圣人,所以调查一番后再做计较,在他看来已算得是仁至义尽。

    还有一层原因,大概就是阿元这种人,他留不得。

    不论什么性情的人,谢希言都能发掘对方的优点,可用、能用。

    不说别人,比如他自己,有时为达目的,就不惜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这些年折在他手里的探子不知凡几,有男有女不分老少。

    唯独小人,谢希言虽偶尔也会利用,但却从不放在眼前,更别说养在身边。

    这种人心胸狭隘、喜怒无常,看似言行如常内里却没准早已阴暗生恨。他们不一定是受了旁人苛待或环境磋磨后才百忍成疾,而只是单纯的天性如此。

    因私欲私心而嫉贤妒能,宽不了心、容不得人。

    这种人不仅会不择手段,大多数还会专挑下作龌龊的法子背后下手达成目的。而究其根本的原因,只是他们的“不甘心”、“不放心”而已。

    所以谢希言的身边,容不下这种心胸狭隘的小人。

    可阿元,虽还年少,但却已生奸佞小人之相。

    ——

    因此谢希言听心腹广青说,这人昨日去会友镖行请人护送回乡,今日他才在这人即将离京之时现身此地。

    一是因为,毕竟前后都是因他种种,变相连累这人病了两场险些送命,于情于理也该送别一程,算是全了相识的一场缘分;

    二是借此,也给阿元点个醒,看在管家份上费这一遭事再给他一次机会。全看他今日之后,是否有悔悟之心主动坦白。

    对于拎不清身份却又心思狭隘自以为是的蠢人,谢希言不觉值得他纡尊降贵,日日劝诫教诲。如若死不悔改,离了眼前就是。

    毕竟,在“濯濯如春月柳”的表象下,这位谢小侯爷,其实不是个很有耐心和善心的人。

    ——

    “二郎!二郎!”坐在车架上的怀生突然像做贼一样连声低呼着,猫腰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身子,神色神秘的悄声道,“你看你看,那人来了!是找你的吗?乖乖,怪好看的,像是神仙似的……”

    对于怀生而言,谢希言就好比天边的明月,典型的“轩轩如朝霞举”型高不可攀的人物。

    所以哪怕只是曾经的惊鸿一瞥,那人的风姿仪态也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非凡的印象。

    宋长生正拄着下巴,心情颇好的打量着四处风光。这越往郊外越是山清水秀、碧草茵茵,让他原本觉得连续十几日枯燥辛苦的旅程,好像都变得让人期待了起来。

    他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

    “谁?”

    顺着怀生的示意看过去,就看到了逐渐靠近的路边小亭里,那个风姿绰绰的年轻男子。

    不同于宋长生面目清秀、俊逸中透着乖巧,双目清澈又透出一丝狡黠灵动的相貌和气质。谢希言长得应该就是那种常人极尽想象力才能刻画出的,建模完美到只能膜拜的男主脸。

    宋长生自认笔直如塔,哪怕自觉这辈子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此时也无法避免这样细致详尽的,去观察描述一个男人的长相和气质。

    他的双目狭长深刻眼尾微挑,眼珠偏浅神情淡漠;纤长浓密的睫毛,密密丛丛的样子透出一丝野性不羁;飞长入鬓的双眉根根分明,浓黑如墨;略薄的嘴唇微抿,嘴角平直着显得既清冷又冷情。

    白衣暗氅满身风华,长眉凤目面色沉静,满身上下只有一支玉簪半束着墨发,再不见半点玉富金贵的妆点。

    就那样素常衣装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宋长生曾描摹记忆里的那个模糊人影,渐渐都有了具体的模样,生出这张英俊非凡,却又冷俊淡漠的脸。

    这哪里只是单纯的君子如玉、出尘不染?这分明是眉目如画,也难掩这人心思深沉的少年老成。

    长得真是俊美……

    他下意识这么想。

    世人都被骗了……

    他接下来又这样感叹。

    随着马车走过,两人就那样静静的对视,谁也没有故作陌路视而不见,谁也没有出声告别言辞赘赘。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宋长生第一次近距离直视这个宋二郎那不长的一段人生里,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特别的朋友。

    宋二郎生性腼腆羞涩,除了相伴长大的陆柏,几乎没有什么好友。

    因为陆德庸的夫人与娉君长公主是闺中密友,所以因为两个女人常聚而与之偶有相聚。

    这人曾因宋二郎生病卧榻焦虑耽误课业,为他诵读经义文章以做安慰;也偶遇宋二郎思乡惆怅,将茶水换成桂花酿,让他一醉解千愁。

    而宋二郎曾因他暗伤旧痛复发,与陆柏结伴进府探望,笨嘴拙舌的讲述市井趣闻,只为排遣友人无聊郁闷的情绪;也曾在他一时兴起游山远猎不归而久侯门前,只为在友人门前问一声安然归来否。

    不管怎么样,宋二郎是倾慕他的才貌品行,真将他引为挚友。

    而谢希言虽不如旁人那样轻易交心,但宋二郎也是他为数不多平常相交的同辈。

    宋长生知道,宋二郎和谢希言二人并无暧昧,一个不攀对方金尊玉贵,一个因对方心思澄澈不排斥对方靠近。真的只是两个身份迥异的年轻人难得合拍,没有任何功利的简单相交。

    只是,这都是前程往事了。

    即便宋二郎健在,有了陆柏之事,这两人只缓慢开个头的情谊,也都只能猝不及防的戛然而止。

    而且在宋长生看来,这人的那双眼睛,不太像一个有心思“交友”的人会有的。

    冷静、冷情,似是藏了千言万语,也像是底下滚滚波涛都被一团迷雾死死掩住,大概和所有人都是,并不主动结交一切随缘就好。

    宋长生虽没有实证,但还是觉得这人大大的危险,离远些比较好。

    待到近前,他也并未叫停。神情无悲无喜,只像注视一个偶遇的路人,微笑着点头聊做示意,而后倒是认认真真的看了两眼阿元,再平静的错开视线远眺,坐着马车慢慢离去。

    可是因动物般的直觉和美颜暴击的影响,宋长生从头到尾都没想起来,要是宋二郎在此,起码也会满怀欣喜和离愁的,给友人道一声“珍重”。

    ——

    马车已经渐渐在视线里淡去,谢希言还坐在石鼓上望着远处。

    不知为什么,谢希言此时突然生出些不一样的感觉。

    他今日原本就没打算在此佯装面孔,那人不同以往的沉静和“疏离”让有一丝惊讶。

    而且,那双眼睛,和记忆里不同。

    少了和顺乖巧,也没有面对他时单纯的欣喜,转而换之的是坚韧坚毅,还有一丝心知肚明的了然。

    谢希言微微蹙眉不解,这人何故前后如此迥异。他虽不敢说和这人推心置腹是当至交好友,但相交过程中也算有所了解,这人会不意外他这副并无往日和煦的模样?

    尤其是他最后望向阿元的眼神,虽无疾言厉色,但谢希言从中看出了隐藏着的冰冷和厌恶。看来倒真有必要探探,这人离京前都做了些什么。

    谢希言收回视线,回头若有所思的淡淡扫了一眼阿元,看来这不知深浅的东西果真不只是“折辱”而已。据他这次了解,往日阿元出言不逊,这少年至多是气恼他不可理喻。既不曾告状,也未有过报复之心。

    何以这次竟让“兔子”也有了“咬人”之心了?

    阿元心里正不忿宋长生那别具深意的一眼,还想在自家郎君面前声讨两句,但都在谢希言的眼神里偃旗息鼓了。

    “你可有话说?”谢希言问。

    “嗯?嗯……奴才伺候郎君……回?”阿元看着他的神情试探着问。

    心里其实砰砰乱跳,努力崩住表情佯装单纯,不解其意。他心想郎君大概是说以往辱骂之事,之前也不是没有找人告诫过。可现下这人走都走了,也不必再纠结自己错不错的了。

    须臾后。

    “走吧。”

    谢希言一声令下,坐上马车掉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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