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玉颜不及寒鸦色
夏末的午后,椒房殿外的蝉已知秋来,极尽能事地躁动着,却越发使得绾心心烦不安。
绾心侧卧在椒房殿内院的玉簟贵妃榻上,头上悬着翠绿的芭蕉叶,遮蔽了夏日的阳光。绮烟早就在榻上叶下洒了清水,故而清凉凉的。
绾心幽幽摇着扇子,雪藕似的膀子露了半截,露出里头红艳艳的玉髓钏。
“近日是身子不好么?”太后轻移莲步,悄无声息地站在绾心的身后,柔声问道。
“母后。”绾心刚要起身行礼,却被太后按下,自己也坐到贵妃榻上,挨着绾心道,“坐下,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多礼。怎么不传太医来看看?”
绾心幽幽叹口气,道,“太医总爱开那起子苦药,儿臣不爱喝。”
太后笑了,道,“我也不爱喝。只是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有好消息的样子。”
“儿臣无能。”绾心低声道。
太后看绾心这般忧郁无采的样子,便夺过了绾心的扇子,刚要扇风,却被冬芽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太后,这是心病。”
太后眉头深锁,冬芽便继续低语了几句,太后方眉头舒展,却又立刻深锁,道,“这事怎么没人来告诉我?”
“奴婢也是昨儿才知道的。”冬芽解释道,“若不是北苑的那两个新来的小姑娘爱嚼舌根,奴婢也不知道呢!”
“哼,”太后冷笑一声,厉色道,“瞧瞧!皇上是真当你我是死人了!”
太后回头看了绾心,忙转欢喜神色,坐到绾心的身边,为绾心扇风,安慰道,“我当甚么大事呢!不过是皇上封个妾室罢了!更何况不是甚么妃,不过是个美人,位分远远在你之下,没甚么大不了的。”
绾心听罢不语,眼光却含泪,只把头低低地靠在太后的肩上。太后便继续道,“我年轻那会儿太子的两房侧妃都是兴皇后亲封的,还都是侧妃,只比我矮一阶,除了那两个,还有几个媵妾。我有孕后,兴皇后又添了许多貌美的宫女进来,结果如何?还不是我成了太后,她们都成了过往云烟。”
“只是个宫女,”绾心终于开口,郁郁道,“却当真是漂亮伶俐,一步登天,是皇上的妃嫔了。”
“哪里是妃嫔?”太后用不持扇的手轻拍绾心的后背,贬低道,“你也太过抬举她了!不过是个最低阶的美人,出身摆在那儿呢。只要没儿子,死了也封不了妃,翻不了天的!”复而太后又问道,“你见过她了?”
“见过。”绾心道,“去瞧皇上的时候见了一面。”
太后道,“看你这神情,那狐媚子很漂亮?”
“一枝红艳露凝香。”
“绾心,”太后突然不为绾心扇风了,正视绾心的脸,四目相对,道,“立你为皇后时你就该明白,皇上不会是你一个人的。男人三妻四妾是自古就有的,更何况你的丈夫是当今皇上。皇上要有皇后,也自然会有他想要的女人,还有他为了国事不得不娶的女人。若哪日四夷献来一个美人,你作为皇后也不得不接受啊!”
“儿臣明白,儿臣都明白。”绾心听后,眼泪却不自主地落下,泪湿衣襟,伤心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如今才明白甚么叫做红颜未老恩先断。”
是啊!太后暗想,一年时间都没到,未免太短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后道,“越早明白这个道理就越好。”
绾心刚想起身说甚么,却见一个身影急急忙忙跑进院内,是冬艾。
“太后,出事了。”冬艾道,将一封还未开封的奏折呈现给太后,“八百里加急。”
太后平生最恨的便是这八百里的加急,从来都不是甚么好事,好事能用八百里加急?
“是谁送来的?”太后接过奏折,问道。
“代王的卿大夫。”冬艾回道,“人也来了。”
“让他去交泰殿,”太后看完信后面若冷霜,道,“我在那里见他。”
“是。”冬芽颔首道。
“你也一起来吧,”太后转身对绾心道,“坐在殿后听着就成,不用出来。”
“是。”绾心起身颔首道。
当太后步入交泰殿时,代卿大夫早已等在了殿中,见太后来了,立刻起身行礼道,“太后吉祥!”
“本宫吉祥,代王却吉祥不了了!”太后厉声道,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殿中。
卿大夫惴惴不安,跪地不敢起,亦不敢说话。
“你细细说来。”太后冷冷道。
她想起了那个孤独的孩子,年纪轻轻承袭王位,承担那份他无力承担的责任。复而又想到承景登基前夜的西暖阁,他那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噎了燕王,当时只想笑,现在想来,那才是他这个年纪该说的话。献恭太过早熟与稳重,让太后早已忘了一个九岁的孩童该说甚么样的话了。
卿大夫抬起头,颤颤巍巍道,“王爷自小体弱,钦天监都说十岁是一个大关,刘卿便道要骑马强身,却不想…却不想…。”
“你没拦着?!”太后道,“你是本宫派去辅佐代王的卿大夫。名曰辅佐,可你也明白代王尚未弱冠,兴帝派你就是要你照顾代王的!”
“老臣知道啊!老臣这次回京就是抱着以死谢罪的心来的!”卿大夫声泪俱下道。
“这刘玄怎么会去代国?”太后疑惑道,“代王又为何能见他?”
“回太后,”卿大夫道,“刘卿是想为女儿觅得贵婿,老臣又看他又已升至右相,便让他见了王爷,现在老臣也是懊悔万分啊!”
“贵婿?!”太后冷笑,“九州的王爷的确是贵婿!代王妃?!帝姬公主的女儿还没婆家呢,他倒先打起主意来了。”
太后气得在殿中踱步,道,“可怜代王年幼丧母,继而丧父,独掌代国乾坤,茕茕独立,最后却因刘玄的贪欲坠马而死。”
“太后!”卿大夫道,“老臣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老臣说了,老臣此番是抱着必死之心的!还请太后放心!”
太后听罢不禁心一惊,平复会儿方道,“你知道本宫在怕甚么?”
“老臣知道。” 卿大夫道,“代王文弱少儿,代国弹丸小国,远在天边,又无关险可守,您不需要代国。可对诸王来说,这事落在他们眼里头,就是庸王一事的再现。庸王一案,诸王已有不平,只是明面上没敢摆出来罢了!如今再添上代王之事,那就是太后皇上为了收回各国之地,千方百计,明争暗抢,不惜残害李家宗亲,废诸王并郡县!”
太后长叹一声,半欣慰半冷笑,道,“爱卿说得不错!此事才是本宫怕的。如今才是乾定元年,一年废掉两个王,本宫再心急也断断不会心急成这样!但刘玄毕竟是右相,是朝廷的人,不保刘玄,大周皇室难免会颜面扫地!”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卿大夫道,“太后若是执意保他,大周律法就成了一纸空文!刘玄的罪,事关郡国之事,万万不能有私情夹在其中。”
“朝堂上若是能多几个爱卿这样看得透的人就好了。”太后叹道,委屈爱卿了。
“老臣有错,死不足惜!”
“刘玄充军。”太后道。
“是。”卿大夫颔首道。
“本宫还没想好你作何处置,先退下吧。”太后挥挥手,无力道。
“老臣谢太后!老臣告退!”那人道,而后退出了交泰殿。
待殿中空了,绾心方出来,端了一杯茶递给太后,轻声道,“母后,喝口茶吧。”
太后抬眼见是绾心,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下,方叹道,“朝政之事,真是无一日不平。”
太后举起茶杯喝茶,道,“母后倒真想同你换个位子,母后去对付那个得势的美人,你去对付那些奏折和老顽固。”
“儿臣不及母后。”绾心道。
“和朝政比起来,后宫的美人是真好对付,不喜欢的打一顿就行了。”太后将茶杯里的茶喝完,重重地摔到了眼前的紫檀木案上,道。
“母后打过?”绾心问道。
“自然没有。”太后轻轻一笑,“兴皇后在呢,我怎敢打?如今是想打也没机会了!”
“母后,刘玄是怎样害了代王?”绾心见太后的心稍稍好一点,便道出疑问。
她方才只在后头隐约听见些,却不真切,只得当面问太后。
“刘玄有私心,想要刘家出一个王妃,看中了代王,邀代王骑马,不料代王竟坠马而死。”太后道,她忽然想到了刘玄安排家人子选秀之事,看来还是本性难移啊。只怪自己当初装聋作哑,没有即刻点醒刘玄,直至今日闯下大祸。
太后长叹,示意冬芽将奏折递给绾心。
“那代国…”绾心细细地看完奏折后道。
“我朝仿先汉实行郡国并行制,一旦国无主君,便自行并入相邻郡县,收归中央。”太后解释道,复而看见绾心开始舒朗的面容,道,“你也看出来了?”
“是。”绾心道,“当真是个烫手山芋,保也不是,不保也不是。”
“没办法,”太后道,“这事落在普通人眼里,不过是代王因为刘玄而死,最后也只是存于文人墨客的笑谈中。可在越王和临江王眼里,就是本宫仗着有燕国做外援急不可耐地想收回国地。本宫哪儿有那么傻?”太后冷笑道,“为了皇上着想,还是不保为上策。必要的时候,也只能这般丢卒保帅。”
“皇权与王权的冲突。”太后又道,“绾心,你要记着,本朝铁律,异姓不封王,无功不封侯。可即便是同姓,也不可大意封王。兴帝信赖儿子,一个个都封了王。可这么多王,有几个是甘心听皇上话的?要收拾起来,也是麻烦!”
“真要收拾?”绾心问道,那些可是承景的亲叔叔啊。
“收拾是迟早的事,只是这事不可操之过急,得慢慢来。”太后打开眼前的茶杯,才发现茶水被自己刚才喝完了。
太后拉了拉绾心的手,道,“才刚刚解决庸王,我怎会如此心急代王?何况代王那里没有任何威胁。临江王虽有军功,但却只是双字王,死后称号不能世袭罔替。待临江王百年,重新划一小块给临江世子就成了,世人论起来,也是施了天恩。兴帝到底也是忌惮临江王的,一面是手握重兵世袭罔替的越王,一面是甚么都没有的临江王。”
“越王。”绾心聪明,一点即通。
“是。越王才是大患。兴帝正是因为当年七王之乱时越王拱手让江山于兴帝,才会如此器重越王。”太后将绾心拉到眼前,目光慈爱,道,“绾心,别怕,母后会教你的。”
“谢母后。”绾心作揖颔首道。
太后看着绾心,亲拍绾心的手,怜爱道,“咱们再回椒房殿,这回你给母后扇扇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