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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衰兰送道咸阳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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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明湖,湛蓝的湖水同无垠的碧宇相连一线,偶尔清风吹来,掀起了万顷的碧波。靠近湖岸的地方长着许多荷叶,新绿的生命迎风而举,金色的阳光下,已有了些许桃红的花蕾。

    太后坐在湖心小筑中,眼前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子一身戎装,正在恭敬地向她行礼,道,“末将舒显参见太后,皇后,愿皇上太后长乐未央!”

    “哥哥不必多礼,现下没有外人,都是自家人。”太后亲自扶起行礼的人,笑盈盈道。

    “礼不可废。”舒显起身笑道。

    “哥哥辛苦了,边关的烈日冷月都把哥哥弄憔悴了。”太后的目光落在舒显黑瘦的身躯上,心疼道。

    “不敢说辛苦。”

    舒显道,“末将得天恩有幸回京述职,朝将军和将士们还在边关,不敢说辛苦,更不敢邀功。”

    “舅舅,朕结婚了!”承景迫不及待地拉着绾心的手上前向舒显乐道。

    舒显的目光越过一脸高兴的承景,凝落在他身后的绾心身上。

    眼前的女子低眉顺目,却身着百鸟朝凤服,头戴九色朝阳八宝钗,眉心一点牡丹钿,面若春花,身如细柳。

    舒显道,“末将听说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绾心,来。”

    承景拉着绾心上前一步道。

    绾心抬头见了舒显一面,舒显一脸的冰霜。

    绾心立刻又低下头不言语,舒显脸色冷峻,头上青筋跳动,沉吟道,“这位便是皇后?”

    “哥哥。”太后一见大事不好,便上前柔声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舒显的思绪回到当年,眼中含着泪光,冷冷道,“末将这条命是愍帝当年力保的,舒家的人没能保下来是他们福薄。”沉吟片刻,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继续道,“愍帝大恩,末将不敢忘,愍帝之子是皇上,那愍帝儿媳就是皇后。末将舒显参见皇后,愿皇后身体安康,长乐未央!”

    “将军快快请起。”绾心听完舒显的一番话,才终于敢抬起头来,示意身边的宫女扶起舒显,柔声道,“太后说了,现在都是自家人,没有君臣。”

    “无礼何以立?”舒显却反问道。

    “这是蓁儿?”太后见殿内的气氛有点僵硬,便转头向舒显一旁的男孩笑道。

    那男孩不多三尺五六寸的个子,和舒显一样黑黑瘦瘦的,衣服穿的倒好看,崭新的兰草连襟长衫,但衣服明显长了,后头的衣摆都有些拖地了。

    男孩很懂事,见太后看着自己,便躬身道,“蓁儿参见太后。”

    “甚么太后,”太后笑着纠正道,“叫姑姑!”

    “姑姑。”舒蓁又躯一躯身,甜甜道。

    “过来让姑姑好好看看。”太后笑着把舒蓁招来,打量着,觉得这孩子似乎比同龄的孩子小一些,至少献恭小时候不会那么瘦小。

    太后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都劝过你父亲,别把你带到那不得见人的边关荒蛮之地,你父亲偏不肯,现下好了,跟个逃命的孩子似的。”

    “我不能让他离开我。”舒显的目光从绾心的身上收回,回头道。

    “我明白。”太后抬眼给了舒显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复而又向舒蓁道,“开始念书了吗?要在姑姑这儿念书吗?姑姑给你找最好的师父,和献恭表哥一起,可好?”

    “已经开始背诗认字了,在边关念的,我亲自教的。”舒蓁不回答,舒显却回道。

    “哥哥这样用心,我便有些安心了。”太后的手理了理舒蓁头上的小辫子,道,“只是这样黑黑瘦瘦的,实在是…”思忖片刻后又道,“不如就交给我,留在天京,至少我能把他养成恭儿那般白白胖胖的。”

    “世子福气,蓁儿怎么能比?”舒显笑着叹道,“还是跟着我吧。”

    太后知道舒显仍然忌惮,但此刻众人都在实在不好说明,便道,“你们三个先带着蓁儿去御花园,饿了就让御膳房上点好吃的小点心。颜儿爱吃的红豆沙还有吗?冬芽,”太后又转头向冬芽道,“去御膳房看看,把最好的拿出来,给蓁儿。”

    “是。”

    “但也不许多吃,”太后俯下身子对着舒蓁柔声笑道,“留着点肚子,晚上还有筵席呢!”

    “是,姑姑。”舒蓁听话地躯身道,“蓁儿告退。”

    献恭招着舒蓁和承景绾心一同出了湖心小筑,穿过北构西折的石桥,向御花园走去。

    见孩子都走远了,太后才沉吟道,“哥哥还是要把蓁儿留在身边吗?边关不比天京,在天京我还能时常派人来照看。当年我不过一个小小的良娣,在兴帝面前不能有所僭越,可如今我是当朝太后,把蓁儿留在身边抚养易如反掌,哥哥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吗?”

    “月儿,我离不开这个孩子。”舒显道,这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唤湘月的字,就如同他们小时候那般。太后心中微微一颤,倍感亲切,自从愍帝走后,再也没有人能唤她月儿了,也没有人敢。

    舒显拼命抑制住自己眼中的泪,道,“这些年的每一次的夜雨惊梦,我都能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当年留他们在舒家,换来的却是舒家满门获罪的消息!我不想再离开蓁儿了!我离不开他了!”

    “把他们留在舒家又不是哥哥你一个人的错?”太后道,眼前的舒显太让人心疼了,他是愍帝用太子之位保下的唯一一个舒家的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今此刻便是他的伤心处。太后道,“未弱冠的孩子哪有离开家的?到底是天命啊!”

    舒显转过身向着舒蓁他们远去的方向,静静地望着明湖出神,等自己将眼中泪水全都咽回去了方才道,“月儿这次找我回来,不会只是想和我说蓁儿的事吧?也不是简单的回京述职?”

    “自然不是。”太后闭眼长叹一声,字斟句酌道,“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已经做了决定,只是哥哥这边,还是得当面说。路上的书信恐生变数,而且不如当面来得清楚。”

    “甚么事?”舒显问道,语中有着隐隐地不安。

    “哥哥,”太后轻轻唤道,“月儿曾经和你说过,它日承景登基,便立即为舒家翻案。”

    “是。”

    “现在不能翻案了。”太后站在舒显的身后,目光越过他投在明湖上,静静道。

    “为何?”舒显一下子转过身来,惊问道,殿外的光从舒显身后的门口射进来,舒显的脸在阴影里头,看不出表情。

    “不翻案你就永远是罪臣之女!我和蓁儿都逃不开这个罪名!”

    “何止你和蓁儿,”太后苦笑道,“还有恭儿和承景。”

    “月儿若是清楚其中利害,为何还决定不翻案?”舒显问道,“难道怕翻了案有人不服,会动摇你的太后之尊?”

    “当然不是!”太后立刻否定道。

    “月儿可知哥哥的背后有多少闲话?”舒显追问道。

    “哥哥那儿有闲话,我这里未必就会没有。”太后痛心道,沉吟片刻,复而又道,“如今明绾心已是皇后,若是翻案,势必有损明家,明后何以统辖六宫,母仪天下?最后只怕是会后位易主,再兴事端。”

    “月儿这话不通,”舒显冷硬道,“为何明家就能存,舒家就得死?”

    “哥哥是怪我保不了舒家吗?”太后泪光闪闪,落在了脚下的青砖上。

    “没有,月儿是月儿。”舒显低声道,“我不曾想过要怪罪月儿。”

    见太后此刻正在掩面而泣,宫女冬芽立刻拿出丝帕为太后拭泪,舒显立刻抢过帕子,替太后擦泪,道,“兴帝要害舒家,你一个弱女子能做甚么?我的命也是当年愍帝以太子之位力保的。”

    太后抬起红肿的双眼道,“若不是我当年受愍帝青睐,选为良娣,舒家断断不会因为官盐一案倾覆满门。”

    “皇上怎么说,不翻案?”舒显问道,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承景身上。

    “皇上不理朝政。”太后淡淡地苦笑道,“这孩子性淳心善,不懂这些恩怨情仇。”

    “月儿可想清楚了,”舒显道,“我与蓁儿不足惜,可皇上和恭儿…”

    “恭儿也没有异议。”太后道。

    舒显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如今的她已有了白发,三千烦恼隐藏在青丝中,他想到了小时候的月儿,在花中扑蝶,在庭中垂钓,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心系大周,命济百姓。

    良久,舒显才哽咽地问道,“恨过吗?”

    “我只恨兴帝。”太后的眼神坚毅,嘴角却有一丝冷笑,道,“但恨又怎样?还不是得好好照看他的江山?哥哥,你就当是为了承景的江山着想吧!”

    “皇上,很爱她吗?”舒显哑然苦笑,问道。

    “无异于佩欣与你,我与愍帝。”太后静静道。

    “皇上长大了呀!”舒显叹道,“若是文儿和武儿还在,也是这个年纪,该娶亲了。”

    “提到了文儿和武儿,”太后便问道,“哥哥真的要带蓁儿走吗?”

    “我与你不同,我不是太后,我没有站在整个大周的漩涡中心,也不想,我只想躲得远远的。”舒显低头直视太后的双眼,道,“我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蓁儿能好好地长大,修文习武,它日成人后为国效力,守一方平安,负一隅之责,不会出将入相,更不做甚么权臣悍将。”

    太后听后莞尔一笑,道,“哥哥的愿望,老天听见了,月儿也听见了。”

    “太后。”宫女冬艾从后殿出来,端了一碗小小的汤药来,屈膝道。

    “这是甚么?”见太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舒显奇怪道。

    “黄连安神汤。”太后道,“最近身子总是乏乏的,太医就开了这黄连汤来。”

    “黄连苦。”舒显皱眉道。

    “是。”太后惨笑。

    “可是政务繁忙的缘故?”舒显拿起桌上的茶递给太后,问道。

    “许是吧…”太后无奈道,“没办法,承景总是不爱理政,我倒有心要教绾心这些东西,她认字,又聪明…”

    太后说着便不说了,皇后参政的事,还是暂时先不要说。太后用茶水漱漱口后便笑道,“走,我们出去找他们去!不知道这群孩子又疯到哪里去了。”

    说罢二人便走出了湖心小筑,外头的明湖波光粼粼,风荷迎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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